苏大顿了顿, 又仔仔细细地把今日之事里的种种关窍都想了一遍,认为自己分析得万无一失,彻底下定了决心,坚决地对苏二道:“我们谋划的事, 现在还不要和父亲说。父亲的脾气秉性,你我都清楚,此时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必定会令我们这一边阵脚大乱。”
“什么都不说,父亲还是照着他所知晓的筹谋、安排,我们自己也多加小心,说不定这次风波还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只要扛过了这次风波, 女帝, 或者沈青白,就会变成众矢之的,单单是解释清楚为何要在三弟的别苑里行凶伤人, 就够沈青白和女帝焦头烂额的了。更不必说, 到时能掀起的其他质疑声浪。”
“往后即便是女帝真的拿到什么证据,想要动我们,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后果。只要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机和上风便都在我们这里。她很可能也等不到对付我们的好时机了。”
苏大说到这里,勾唇露出了一个颇有些自负的冷笑, 看到苏二还有些犹疑, 紧紧抓住了苏二的手腕, 态度坚决地道:“二弟, 信我的,这次就这么办。大计成功指日可待,我们不能自己放弃这个机会。”
“你记着,谋大事者,要有谋略,更要有胆识,越到关键的时刻,越不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否则只会功亏一篑,一事无成!现在还没到什么万不得已,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们绝不能自己先萌生什么退意,或是怕了眼前的事,我们早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苏大之语,振聋发聩。苏二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把谋反之事告诉父亲,是怎样一个怯懦而危险的想法。
他们三兄弟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他们的父亲能够允许与负担的限度,这事成了,就是全家皇权富贵,宗族荣光,败,也就只有他们三兄弟当先站在前头去迎接一切后果。没人能给他们兜底殿后了,即便是身为当朝阁老,位极人臣的父亲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苏二的背后,透出了一层冷汗,但苏大坚定果断的魄力感染了他。他本也不希望筹谋到今时今日,却功亏一篑,低头最后纠结一番,咬咬牙,决定就赌上一次。
现在局势未明,既然大哥说的有道理,为何不敢放手一搏!赢了,那他苏家从此以后便是这普天之下万里江山的主人,享尽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尊崇,豁出去了!
“好,大哥,我听你的。”苏二咬着牙到,平素总是透着和气温润的眸子里,此刻也掺上了决然与狠厉。
苏大欣慰地勾了勾唇角,满意地拍了下苏二的肩膀。他要的就是苏二也能有这股狠劲儿与魄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兄弟可不能有一点儿不齐心了!
便在此时,厢房的大门忽然人急促地叩响,苏大长随的声音,透过两重门微微传来:“大公子,二公子,老爷往这边来了。”
苏大苏二对视一眼,马上先后走出了厢房,赶在苏阁老进到跨院儿之前,回到了堂屋正厅里。
苏阁老一走近堂屋,屋子里原本还纷乱嘈杂的议论声顷刻就像都被抽空了一样,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在场的官员与苏阁老的幕僚门人们,全都眼神热切又担忧地望着苏阁老,盼着终于到来的苏阁老,能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按理说,他们中身在朝堂的人,能不过来,便该尽量不要过来。可是今天的事儿实在是太大了,也太诡异难测,他们真是一点也没法在家里坐得住。
堂堂锦衣卫副指挥,女帝和命帝的心腹使带人围困阁老之子的别苑,还满身是血地踏出大门,到现在也不允许外界的人与别苑里的人有任何联系,这是什么意思,这连番举动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苏三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沈青白带人在苏三的别苑里干了什么?刚刚听说沈青白已经得了手谕,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去刑部大牢里调集已经勾决的死囚,这又是要干什么?
已经一个下午的时间了,沈青白一直待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宫里也打听不出一点有用的消息,女帝到底在玩什么招数?今天的事,对苏党上上下下,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明天.朝堂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况,他们现在要吩咐底下的人如何去做,目前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底下的人,催他们,问他们,简直就快乱成一锅粥了,可他们对今天这事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是脑子没有问题的人,都能判断得出来,今天的事儿,能摆得平则已,摆不平就必是滔天大事,但凡跟苏党沾上关系的,就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今天他们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就算被沈青白和女帝记到苏党党羽的名册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退一万步讲,就是真要倒霉,那也得倒霉得明明白白的。
听说程党的人现在都特别有耐心,程阁老更是安安静静闭门谢客,说不定是已经想好了办法,就等着明天.朝堂发难呢。他们总不能就跟待宰的小鸡仔似的,手都不还,就干等着挨宰吧!不管怎么着,今天都得把事儿问明白,研究出个主意和对策来!
众人极致安静了一瞬,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了,一个人先问出来,其他人焦灼的情绪互相感染着,也都争先恐后地问了出来。
“阁老,三公子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阁老,听说沈副指挥使可是满身鲜血地从三公子的别苑踏出来的。”
“现在都在议论这个事儿,听说程党的人,已经开始谋划明日早朝对付我们了!”
“阁老……”
“阁老……”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如同魔音乱耳。然而气度非凡,威势极重的苏阁老却完全没有被这些人焦急的情绪,迫切的担心影响半分。
他清瘦面庞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他丹凤眼眼尾的每一道细纹里,都是完全的淡然与从容。
他耐着性子,双手合握,站在堂屋门口,深邃而老成的目光,如火炬般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包括他单独站在一旁,似乎没有参与进其他人的讨论中的两个儿子,等到所有人又再安静下来时,才从容地举步跨过门槛儿,进入了屋内。
苏阁老身形瘦削,穿的是样式十分素简的深色衣装,然而他的举手投足,行止之间的气度,却给人以极为有统治力的压迫之感。
原本在场的人,即便闭上了嘴,也是迫不及待地时刻想要再开口。然而等到苏阁老从他们之间穿过,端端正正地坐到主位上时,他们心里的焦灼和急迫,不知怎么的,就被那威势与气度,强行压制了下去,谁也不敢再催促什么,都压着情绪,等着苏阁老示下。
苏阁老再度扫视在场的众人,缓缓压了压手,在场众人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依次落座,欲言又止地望着苏阁老。
苏阁老合握着双手,扳在一起的大拇指微微互相摩挲了一下,才沉稳地开口道:“你们担心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家老三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还不清楚。现在没有消息传出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众人见他也不知道苏三那里是怎么回事,心里都有些心焦,但听他最后一句,似乎又像是已经有了稳妥的打算,倒也无人敢开口催促,都还是耐着性子,等着他继续示下。
苏阁老见众人还算沉稳,总算不像之前那么乱糟糟的,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一点方寸都没有,这才扫了一眼下首的礼部侍郎黄玉国,对他吩咐道:“你和你手底下的言官们打好招呼,让他们明天机警着点儿。就算程党或陛下想要对我们发难,也得拿出十成十有力的凭据来,只要那凭据没到十成十,便不足以动得了我们。”
黄玉国马上称是。其他人一听这话,心里也总算是有底了一点,情绪也总算都开始安稳下来。
现在的言官,大部分都是苏党的耳目喉舌,这些人身领纠察百官之责,言一切不符法纪朝纲,不利维护清正风气之事,官都不大,能耐也不多,但在议论辩驳上,可谓是所向无敌,而且无人可阻。
言官言官,就是畅所欲言之官,历朝历代,除了昏君暴君,没人敢不让言官说话议事!
苏阁老好歹是堂堂阁臣,真想动他,确实也得拿出足够的凭据才行,若是拿不出来,那便让那些靠着舌头和文章为生的人,当场辩他个体无完肤,看谁还敢造次!
黄玉国想了想,试探着问苏阁老:“阁老,若是明日真有人向我们发难,除了把事情当场辩个分明清楚,是否也把今日之事,分辩个清楚?锦衣卫到底为何围困公子别苑,不允许公子与外界联系,沈青白因何在公子别苑内行凶,这些事若不早些问个清楚,拖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对公子就更加不利了。”
其他人也对黄玉国的话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议。堂堂阁老之子,被如此对待,若是都不把原因问个清楚明白,还像话吗?三人成虎,到时流言四起,只怕有理也变没理了!
“不。”苏阁老极为干脆地否定了黄玉国的提议。
他冷静地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明日若是无人就此发难,绝对不要提我三子之事。沈青白不是乱来的人,他既然带人围住了老三的院子,又在里面动了手,必定是有其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