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士的意思是云边老人今次前来有意收徒?刚刚那般试探,只是为了赠画,并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选择?”
“应该是这个意思。”一人轻摇折扇,摇头晃脑道:“云边老人行事一向怪诞,刚刚说不定只是故意戏弄我们,当不得真。”
“那我等岂不是都还有机会。”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令众人眼睛都是一亮。
陆海发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变得精神振奋。再看徐行,见他的眼中也含着跃跃欲试,微笑对他拱手道:“一会儿若有机会,定要与子阶兄切磋画技。”
“我也如是想。”徐行爽朗应承,微笑着回了一礼。
两人相视而笑,见众人都已无心观画,便将画笺重新卷好,请侍者另寻来一个袋子,将各自得到的画作分别装入了自己的袋中。
在他们收好画之后,诸多名家陆续前来。除去杜巾之外,此次与会的成名前辈声望相差并不悬殊,故而并没有人端着架子刻意晚到,又过不多时,与会的人便都到齐了。
唐正延于是亲自引领众人,步入凌波亭上亭。
不似何博士一般随和,后到的名家都自恃身份,除了自己引荐来的后辈之外,并不与其他后辈多做交谈。而年轻后辈也因为杜巾门徒之位起了竞争的心思,各自忙着悄悄与前辈打探能得杜巾垂青的诀窍,并不互相交流。
陆海发并无引荐之人在此,好在徐行主动向他引见了自己的推荐人,令他不至于继续落单。
他随徐行步上青瓦青檐,形制古朴的凌波亭,才知这处亭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其亭柱、围栏皆由寸木寸金的檀香木所制,天然无雕饰,香远益清,湖风徐徐拂过,幽香沁人心脾,令人身心皆宁。
地面以青石铺就,人所落座之处的表面则嵌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白玉,便是没有蒲团相隔,席地而坐,也一定不会感到不舒适。
另有一条三指宽的曲水在地面蜿蜒而过,形如太极图中阴阳交割之线。仔细观察,不能窥见其首尾,只能看见清澈如泉的水流涌动不息,便如阴阳往复,时时不歇。
自亭上极目眺望,苍苍玄天山,浩荡洛神湖,绝妙之景尽收眼底,只有亲身体验过,方能感受到选址于此处建亭的妙意。且不论建造此亭耗费几何,个中设计有多精巧,单是这一处选址,便是极为难得的手笔。
陆海发默默看着风度翩翩,自曲水中拾起一只流觞,微笑着说起劝酒词的唐正延,心中不由生发出了更多的佩服与倾慕。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般精妙的人间佳境呢?
唐正延注意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似有意也似无意,回给他了一个礼貌而周全的微笑。在说了劝酒词之后,举杯先干为敬。
众人一起举杯相饮,陆海发亦跟随举杯,随着手中之酒被饮尽,此次集会也便正式开始了。
因为有诸多前辈名家在场,陆海发等年轻人虽然想要表现自己,初时却也颇为克制。只在前辈们谈笑的间隙提一提自己对某个话题的见解,或是因行酒令轮到自己,才凑趣作上一首诗。
到了酒过三巡,自由赋诗的时候,不少人都有心在诸多前辈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尤其是在杜巾面前。
虽然杜巾是画坛领军之人,但是其在诗文上的造诣也是极佳,否则也不能与程大学士互竞风头多年。若是能多给他一些好印象,说不定中选门徒也就能多一分把握。
然而众多年轻人你来我往,作了不少诗,其中两首甚至可与前人传世之作相媲美,令在场名士都颇为惊叹,杜巾却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只是一边回手捞流觞,一边饮酒看风景。
在他身边的酒杯快要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时候,柳虚生的推荐人刘半琴终于忍不住了。
作为在场众人官职最高的礼部员外郎,刘半琴对自己说话的分量是很有些自信的,对名声也没有旁人那般入魔似的在乎。
他自听说杜巾要收徒,心中所想就是若他推荐来参加集会的柳虚生成了杜巾门徒,那么他在京中文人间的声望也将大大提升。
今日等了这般久,柳虚生早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绝佳诗作“现场”作了出来,依然不能得杜巾青眼,那他也不怕直接跟杜巾问出来。
他捞起一只流觞,又饮了一杯,似醉非醉地看着稍远处倚着凭栏的杜巾道:“我说云边老弟啊,听说你又打算收徒弟了。今天在场这么多年轻俊才,你有没有中意的啊?”
刘半琴在文士中的名声不算好,但是他此刻问的正是众人心中都关心的,自然也无人去计较那么许多,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杜巾身上,想听他是怎么说。
成名之人倒还好,如陆海发一般的年轻人都有些紧张。
始终没有进入集会状态的杜巾听到刘半琴和自己说话,才终于收回了望风景的视线,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面皮上涨着几分红,显然已是醉了。
“徒弟当然是要收啊,但是……”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年轻后辈,一口大喘气,让众人的心都跟着晃了晃,“我也不知道这些后生画得如何啊。”他说着,竟然醉卧在了地上,让众人都是一惊。
“这还不简单,想知道画得好不好,看看不就知道了。”刘半琴一指柳虚生,继续道:“我这位世侄刚好带了画作,我看极为不错,不如你就收他为徒吧。”
刘半琴看杜巾喝醉了,三两句话,便想让柳虚生变成他的徒弟。
众人不齿刘半琴此举,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紧邻刘半琴的柳虚生也有些尴尬。唐正延面色不变,却是暗暗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他不过是放出了一些风声,难道杜巾真的受到了影响,动了收徒的心思?
刘半琴见杜巾不说话,正要再开口游说,不料杜巾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拍地坐了起来,双目清明,看起来半分醉意也没有。
“你……”刘半琴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被耍了。
“我什么?”杜巾笑吟吟地迎着他惊诧的目光,眼里醉意浓烈,之前的清明仿佛只是众人的幻觉。他又捞起了一只流觞,仰头饮下,也不顾酒液是否洒了一身。
随后,霍然起身,面向洛神湖,双臂大张,神情亢奋,似要一跃投湖,又似要拥抱住这无比秀丽的湖光山色。
“如斯美景,如何不令人大起作画之心!”他说着,猛然回过头,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大笑着对在场的年轻人道:“就以‘惊’为题,以此间美景为衬托,两个时辰为限,你们谁画的最妙,谁就是我今日的徒弟!”
他的语气慷慨激昂又神神叨叨,陆海发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因他的话而跃跃欲试,又因他这番表现而心中没谱。
这别是酒后胡言,又来耍他们的吧?
唐正延听到杜巾的话,却是立即优雅地起身,微笑着吩咐身边的侍者道:“立即命人备好桌案与文房四宝。”然后,又对在场的年轻人道:“诸位若想作画,可在凌波亭附近则任意之地。”
他的举动提醒了众人,管杜巾是不是认真的呢,先画出来再说,这么多人看着,他名望那般大,总不能真的耍赖不认,说不定最后中选的就是自己呢。
陆海发与徐行也要随众人步下凌波亭,徐行的推荐人,当朝行书大家三竹先生没有让他们即刻离去,微笑着嘱咐了他们一番:“莫被名利束缚了心思,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云清老弟行事也罢,收徒也罢,一向随心而为,一切随缘就好。”
陆海发与徐行恭敬地谢过了他的指教,才下亭去选作画的位置。
不似大多数人选在上亭能看到的湖边作画,陆海发选的是一处较为僻静之地,不论是距离湖边还是凌波亭,亦或是其他作画之人,都保有一段距离。
他在听到杜巾所说的要求时,便有了创作的思路。
既然“惊”是主题,景是衬托,那么最佳之选,莫过于画此间最令人惊讶的一幕——唐正延向众人宣布,丢人的杜巾便是声名煊赫的云边老人时众人的反应。
若是真的画这一幕,想法不可谓不大胆,在创作上,又可借众人各不相同的反应凸显画技。
只是……他心中始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反对。
他最想画的并不是这一幕,而是他初初见到唐正延的时候。那份震惊,令周围的山水都在瞬间黯淡失色,那才是他心中最值得画的“惊”心的时刻。
不过,若是真的画那个场景,在技法的展示上,就要吃亏了。
陆海发权衡再三,想到三竹先生的话,终于还是决定随心而行。
到了交画的时间,其他人大都已请杜巾看过画作,陆海发才带着自己的画返回了凌波亭上亭。
杜巾许是真醉了,半眯着眼,衣襟大敞地坐在地上,酒液洒得周围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面前柳虚生的画,不住点头。
陆海发定睛去看,柳虚生画的正是之前被他放弃的那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