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他的身份不是宦官,那么这件事就完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这件事必须慎之又慎才行。
莫说他能够传宗接代,便仅仅是能够“正直为人”,若是被知道他身份的人知晓了,都会引起一阵异动。如果真的生儿育女了,真不知会有多少污水等着泼到他的身上,多少非议等着加在他的身上。
到时候不光是他自己,母亲、秀珠、巧儿,全府上下的每一个人,老家陆氏宗族的每一个人,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如今他的决定不仅仅是关系着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血脉传承,还关系着无数人,若无万全准备,他绝不能铤而走险。
陆怀思虑再三,慢慢走回了屋中,将他的决定告知了萧草。
萧草没想到陆怀的决定是暂不治疗,多少宦官做梦都想到的机会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竟然放弃了。
他不确定地看着陆怀:“你真的决定了?”
陆怀慎重地点了点头,“您曾是御医,小辈若经过治疗之后真的能够生儿育女,那到时会有怎样的影响和后果,想必您也十分清楚。这其中干系太过重大,小辈不能妄下决断。”
“难得啊。”萧草观察陆怀良久,见他神情坚决,没有半分犹疑不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赞许地看着他道:“有这份推己及人、顾全大局的担当,难怪你能同时成为阿参、阿延和阿峰的朋友。”
他说着,笑了笑,慢慢站起了身来,“若你回来便央求于我,要不顾一切为你尽快治好此症,那么我一定不会帮你。但是你能够深思熟虑地权衡,抵挡住这么大的诱惑,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萧草一生最敬佩谨慎周全、为他人着想之人。相信你决定医治的时候,一定是准备万全的时候,不论你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来找我,到时我一定尽力帮你。”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陆怀能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知道萧草从此刻起,已不再将自己只当成是朋友的朋友来帮了,当即起身,深揖到底,感激地道:“小辈多谢大哥体谅成全。”
“哈哈哈,”萧草闻言大笑,笑声里颇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小辈对大哥,你不觉得别扭吗,既然称我一声大哥,你我便是兄弟,就不要再拘泥那些别扭的礼数了。”
陆怀直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恭敬地对他道了声“是”。
他坐回凳子上,想了想,问萧草道:“萧大哥,不知若是治疗的话,小弟有几分能够恢复的可能?”
“这个么,三成吧。”萧草说着,又补充道:“不要觉得少,以你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陆怀点了点头,“小弟明白。”原本是一分可能也无,如今有了三分可能,他如何还能不知足呢。
只是,在他没有想好也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能治疗,岂不是也耽误了“正直为人”。
陆怀想问一问萧草,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让他暂时先行恢复活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好出口。
他神情犹豫,面有难色,萧草一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露出了一点有深意的笑容,与陆怀探问道:“离宫之后,可娶妻了?”
陆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尚未娶妻,只收了一房妾。”
萧草露出了一个很有内涵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往一排排放着草药的木架最后走去,从最后一排最底一层取出了一坛小小的药酒,看了又看,不舍地攥了攥拳,才拿着它走了回来,交给了陆怀。
陆怀接过萧草递来的酒坛,只见两个拳头高的酒坛做工十分精细,胎底细腻匀实,外烧红釉艳丽,坛口以兽皮密封,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盛酒的器物尚且如此精良考究,可见这其中盛放的酒也远非寻常。陆怀正想问萧草这是何物,抬头看到他含笑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几分,只觉手中的酒有些烫手,脸上也有些热了起来。
萧草笑了笑,稍稍用了些力拍了拍陆怀,嘱咐道:“这还是我当年做御医时泡的酒,没有多少了,今日你我有缘送你一瓶,你可要仔细珍惜啊!”
陆怀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酒,感激地重重点了点头,慎重道:“小弟一定珍惜。”
“呵呵呵……”萧草别有内涵地笑了笑,想起了什么,又对陆怀叮嘱道:“酒多伤精,你的情况尤其特殊,要格外懂得节制才行。而且,这种酒是越陈越好,越陈劲儿就越猛,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小小的酒盅,每回浅浅倒上一层底儿就足够了,可千万不要贪多啊。”
萧草说着,比了比酒盅的大小。
“小弟……明白。”陆怀脸热地轻轻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萧草笑着道,心中已然不再将陆怀当做一个前任宦官,而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情智未开、需要他这个老大哥帮忙指点的小兄弟了。
男人之间,有这种交流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萧草随即问陆怀:“从前有过同房的经历么?”
“没有。”陆怀低声道。
萧草笑笑:“没事,不要担心,通常这头一回都不太顺利,也没有想象得好,多几次就好了,到时候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就好。”
“好……”陆怀从没有与人交流过这样的问题,听着萧草这般自然地同自己指点,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萧草这个人,疑人不友,友人不疑,既已将陆怀当成了朋友,就定是要尽自己的所能,为他提供最多的帮助。
他闭眼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现在城里发生了多少变化,以前城西兰街胡同附近的茶楼里,不时会有不务正业的后生兜售些春/宫图册,你若是拿不准该怎么表现,可以去收几本观摩一二。”
“咳……谢谢大哥提点。”陆怀这回连耳根都红了。萧草一看他这个模样,爽朗地一阵大笑:“哎呀,男人嘛,说说这些事都很正常,不要难为情。”
“……”这回陆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他八岁开始就做了宦官,身边除了和他一样的宦官,就是女人,哪里同正常的男子说过这些事。
萧草看到陆怀脸红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便也不打算再打趣他了。只是一开口,调侃的话就顺嘴说了出来:“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如今时值盛夏,距离天黑至少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陆怀又哪里不明白,萧草这是让他早点回去,提前准备一二。
被萧草这般叮嘱指点,陆怀早已是坐立不安,此刻听到萧草这么说,自然是听话地立即告辞。
随后,他与萧草一先一后从屋中走出,看到对屋的门开着,唐正延何云峰等人都齐齐的望着他,赶紧将酒收到了宽大的袖口里,轻轻颔首,与他们告辞了。
出了大门之后,陆怀礼貌地请萧草留步之后,立即脚下生风地走出了院子。大黄狗下意识地追着他跑出了很长,才缓缓刹下了步子,折回了院子里。
院里,唐正延与何云峰望了望陆怀消失的方向,不禁面面相觑。
“陆老弟这是怎么了?”唐正延总觉得今日的陆怀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看向同在院中的萧草问道:“萧大哥,陆老弟可是家里人得了什么急症或是重病?”
“算是吧。”萧草望着陆怀远离方向,笑呵呵说了一句,搞得唐正延与何云峰更加一头雾水。
随后,萧草便将目光投在了何云峰的两个儿子身上,岔开了话题:“不说陆老弟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今天两个侄子难得过来,我要好好露一手。”
说完,他便钻进了厨房里。唐正延与何云峰交换了一个眼神,猜测今日之事别有隐情,默契地没有再问下去。
陆怀脚步不停地往山外走,赶在与路平约好的时间之前回到了他们分手的地方,向城里返去。
进城的一路上,陆怀看着手中的酒坛,心中就是波澜起伏。
他是今晚就尝试呢,还是……多等等?
他还没有想好,马车已然驶入了城中,又走了一段路程。陆怀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轻薄的绸帐问路平道:“上次你说的卖解酒药的酒坊,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前面立即就到了,”路平恭敬地回答道:“老爷是需要买一些吗?”
“嗯,买一些吧。”他的娘亲已经来了,以后大小年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难免会有饮酒的时候,还是备一些的好。
“好的。那小的这就将车靠边停下了。”路平禀报了一声,便收紧了缰绳,让马儿慢慢减缓了速度,在侧对那酒坊的路上停了下来。
马车停好之后,陆怀轻轻撩起了帐帘,准备将买药的钱交与路平,余光扫过酒坊外墙的一角,意识到什么,定睛去看,赫然瞧见上面所挂的小路牌上漆着“兰街胡同”四个字。
陆怀顿时想起了萧草的话,再一想,此处可不就正处在城西么。
他顿时感觉面上有些热,那种图册,怎好去买呢。
可是他又想,萧草也说了,第一回很可能不顺利,而且他说得不顺利,很可能是一种很留情的说法。如果不买来学习一下,难保不会丢丑。虽说他也不指望和寻常男子相比,但是总也不希望第一回就给秀珠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
陆怀心中天人交战良久,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酒坊旁边就是一家茶馆,街路上人来人往,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想了又想,终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路平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转转。”
他说着,便向前走入了酒坊,买了醒酒的药。
往外走的时候,陆怀决定就到茶馆里转一圈,老天让他遇到,就遇到,不让他遇到,就算了。
才出了酒坊大门,就被一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挡在了身前。
“我观公子器宇不凡,今日将有好事发生,不如我为公子详细算一卦如何?”
“嗯,不必了。”陆怀客气道,侧身欲走,却又被算命先生挡住了路。
“公子莫急,不算卦也无妨,我这里有很多上好的字画,公子品鉴一下,要是感兴趣,我们再到茶馆雅间详谈。”算命先生将陆怀左挡右拦,飞快地说了这一长串之后,陆怀忽然感觉手里多了些什么。
还未来得及查看,便听斜侧里有一壮硕大汉大喝了一声:“好啊,才放你出来,又重操旧业了!”
“啊呀!”算命先生大叫一声,当即扔了卦旗,撒腿就跑。
那壮汉随即追他而去,只留下陆怀一个人站在路口。
陆怀蹙了蹙眉,下意识摸了摸钱袋,确定还在之后才低头查看手中的东西。只见手中放着两本手掌大小的书册,当先一本的齐封处印着“金瓶图集”四个娟秀小字,封底图案,赫然是数名身材曼妙的无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