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峭寒,冷风呼啸,乌云盖顶,皎月与星河不见踪迹。
巡街甲士步伐铿锵,甲胄碰撞间清脆作响,声音回荡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
一座低调老旧的府邸内,公子婴小口饮着闷酒,脸上的表情苦大仇深。
“良人,少喝些吧!”
妻子在一旁忧虑的看着,几度开口劝诫,却被他直接伸袖拂开,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息着,亲自接过酒壶为他斟酒。
“吾乃赢氏血脉、始皇帝后裔,而今却无有一点尊严。赵氏一党,不过是秋后蚂蚱,乱臣贼子安敢如此啊!奇耻大辱,欺人太甚!”
公子婴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地靠的桌案上,表情悲怆,满心愤恨都写在脸上。
就在他酒意正浓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仆人紧张兮兮的声音响起:“公子,府外来了一队甲士,为首之人称想要见您!”
甲士?!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屋内炸响。
公子婴表情呆滞恍惚,醉意被完全吓醒,一肚子水酒在刹那间化作冷汗,额头豆大的汗珠流。
“良人,快将酒收起,勿被他人所窥。”
秦国为了将全部精力放在耕战上,明面上是禁止饮酒,除非来自宫中赏赐,否则一律治罪。
可这么多年来,也没几个上层官吏将这条禁令当真,只要不摆在明面上,没人会主动去查。
“收甚?区区饮酒算甚?
这甲士就是来抓我的!栾佐这老匹夫想抓我去廷尉安个罪名处死!”
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公子婴猛的站起身,神色慌乱的在屋内来回走动,额头上青筋暴起,既惶恐又愤恨。
躲过了胡亥的手足相残,避开了赵高的铲除异己,难道今日竟然要因为一句话而命丧黄泉?
呜呼,何其悲也!
“良人,良人!”
妻子闻言花容失色,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神情惊慌。
“要不我们进宫去找丞相?您不是说丞相是国之忠良吗?他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怕是来不及,这老匹夫连甲士都带来了,岂会让我们走到咸阳宫?”
公子婴顿住脚步,笑容苦涩,眼中似乎因为酒意上头而爆起的血丝看上去格外骇人。
“吾乃始皇血脉,岂能受制于人?”
昔日,那些被赵高残害的亲族,死状历历在目,仿佛近在咫尺。
与其被折磨致死,不如痛快一些。
“吾绝不落于贼人之手!”
他拔出搁置在剑架上的青铜剑,森冷寒光映照着那张惶恐无措却又毅然决然的脸。
“良人!”
妻子见他将长剑横在脖颈上,锋锐剑刃紧贴肌肤,当即惊恐万分,想要上前去抢下长剑。
却未曾料到,公子婴不过一个呼吸,就自己将剑放下,神色尴尬地打了个酒嗝:“剑太凉,不宜用!”
“……”
就在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时,屋外又一个仆人的声音响起:“公子,来人给了一块绶印,让仆交给您。”
这么有礼数?
公子婴两颊驼红,醉醺醺地去将门打开,接过仆从手中的授印,放在烛光下定眼一瞧。
“吧嗒——”
授印脱手坠落,掉在地上翻了个面。
而他却整个人僵持片刻,竟直接瘫软地依靠在梁柱下,箕踞而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只脱水的鱼儿。
“良人?这是做何?”
妻子愁容不展,上前捡起授印,读出了印玺上的字:“秦丞相印?!”
“这是丞相官印?来人是丞相?”
公子婴仿佛浑身脱力,勉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我亲自去迎丞相,你快将酒壶酒盏全都藏起!”
“诶!”
妻子欢天喜地,好似度过了一个生死大劫,连忙将人搀扶起,转身又去收拾桌案。
……
另一边,章邯站在寒风中勒紧身上的裘衣,衣角与袖袍猎猎作响。
“丞相架临,寒舍蓬荜生辉。”
院门嘎吱一声打开,公子婴小跑着冲出,脸上的激动丝毫不作伪。
章邯鼻翼煽动,能够清晰的闻到一股酒味。
他眉头上挑,心中暗道:大吉。
看来今日所求,必是事半功倍。
两人联袂而入,穿过院落。
正巧此时公子婴的妻子已经将酒壶全部收起,笑着出来迎接,与章邯见礼后,才转身进入后院。
“公子,您之前是在醉酒舞剑?”
章邯在客位坐定,目光却瞥向梁柱下那柄出鞘的青铜剑。
公子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妻子只收了酒壶,没把青铜剑归鞘,只能笑着答道:“久未使剑,今日试试锋芒。”
闻言,章邯若有所思的点头。
“我今夜前来,是为白日之事。赵党猖獗,公子想必深有体会。”
他装作无奈叹息:
“夫奸贼之徒,贪欲妄图,篡逆王权,惑乱国家。此辈所行虽密,然其本性难以掩藏,天下有识之士皆能辨别。
我为丞相,上辅天子,下安黔首。本应尽快攘除奸凶,可为大局着想,没有丝毫证据,不能贸然动弹他们分毫。
否则朝堂上多出如此庞大的空缺,一时间难以补上,天下又流言四起,轻则朝政大乱,重则亡国。
公子,您是王室血脉中最年长者,我想请您评评理,是不是这个道理?”
公子婴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我就成最年长者了?
也对,其他人都被杀光了。
他心中泛起一抹苦涩,一时间也没发现章邯话语中有任何漏洞,当即点头称是。
“可丞相与我说有何用?我不过是一徒有血脉的废人,天子忌惮我,群臣鄙夷我,就算我想帮您,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章邯反问,直接点题:“公子怎会没用?您身上流淌的,是赢氏血脉,只要你登高一呼,群臣之中自有忠勇之辈云集景从……”
“丞相,请您不要害我!我若是如此作为,怕是离死期不远矣。”
公子婴面露惊恐,连连摆手拒绝。
“可若此为天子之令呢?”
章邯目光看向他,脸上挂着浅笑。
“天子之令?”
公子婴喃喃低语,复述一遍后似乎反应过来,浑身一哆嗦,神色抑制不住的激动。
只不过他并未察觉,章邯脸上的笑意只浮于表面,更像是一层假面
“天子不便出面,我不久之后也要登台拜将、率军出征,朝堂之中不能没有人来与彼辈奸佞抗衡……”
章邯拍了拍手,立刻就有近卫从屋外推门而入,将一卷黑色竹简放在桌案上。
摊开竹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赤色小纂在烛火下格外灼目,章邯仿佛一位趴在公子婴耳边低语的恶魔,说出的话是如此诱人:
“难道公子您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恐惧之下吗?在您身体中流淌的也是与始皇帝一脉相承的血脉,岂能一辈子被此等奸佞肆意欺辱?”
怎么可能?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想要将这群乱臣贼子诛杀殆尽!
公子婴终于不再迟疑,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与果敢:
“丞相,我实在愚钝,请您教我该怎么做!?”
公子婴愚钝吗?
他的政治才干与魄力其实并不逊色古往今来某些守成之主。
在历史上,若不是秦国的军事力量已经彻底土崩瓦解,再无力镇压叛军,而天下百姓又因秦之暴政致使人心向背,说不定他还真能使秦国死灰复燃。
可惜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
章邯当然不会轻视这位历史上的秦三世,让他来对付那些虫豸朽木,也算物尽其用、归于宿命。
“公子,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其中官吏或是中立或是忠心于大秦,您可以想方设法与他们接触,将他们拉拢到自己阵营。”
这份名单当然是章邯在处理政务时记一下的人名,数量虽不多,可大多都是秦廷的中流砥柱。
公子婴强忍住心中激动,伸手接过名单:“请您放心,我一定替天子铲除这伙乱臣贼子。”
章邯一把握住他的臂膀,目光真挚:“为了大秦!”
公子婴只觉得自己早已寒凉的血液再度沸腾,狠狠点头回应:“为了大秦!”
章邯满意地颔首浅笑。
我为了我的大秦,而你也为了我的大秦,咱们一起努力!
……
后续的几天里,章邯陆陆续续能从黑冰台收到关于公子婴的情报。
不是暗中拜访这位大臣,就是暗中邀请那位贤才,总之就没闲下来过。
可惜,很多时候都没能将手尾收拾干净,还得由黑冰台的人来给他抹去行踪,以免打草惊蛇。
根据章邯的后续观察,被他拜访过的人里,只有两三成态度明确,其他人大多处于观望状态。
为了加把火,章邯直接以二世名义,拜公子婴为宗正,允许其参与朝政。
短时间内,被他拜访过的人仿佛嗅到腥味的猫,纷纷光明正大地回访,好似在公然站队。
如此一来,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在章邯默默等待神武军时,远在黄河以南,一场盛大宴席拉开帷幕。
参与者皆是喜笑盈盈,品酒作乐,静观殿内美姬飘然若仙,于月下起舞,翩翩动人。
唯有一名身形魁梧、气度非凡之人于侧首阴沉着脸,目光也不曾落在美姬身上,只一个劲的低头喝起闷酒。
一杯接着一杯,仿佛没有极限。
直到宴会散去,他饮下最后一杯酒,狠狠的将杯子掷于桌案上,掀起袖袍,大步离去,稳健而有力的步伐像是猛虎下山,透着一种锋芒毕露的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