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看穿了她?——他竟然已经看穿了她?可是为什么?她到底哪里显露出来了?莫非是昨夜的琴音——
她想不下去了。
因为就在此时,琴音再起了。
周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下去,开始重弹那首《秋风操》。
他好像只是提出他自己的疑问,并不欲她回答。
昨天江四九自己弹的时候,觉得心潮澎湃,难以自抑,现在周瑜弹的时候,她忽然感受到了平静。
好像真的有一股金色清爽的秋风从心头拂过,寂静了刚刚的惊雷。
她再想不起昨夜的矛盾与辛酸,反而想起了其余的事:
那一日在董府花园中与曹昂美丽的初遇,体会到爱情的辛酸与甜蜜。
那一日她在月下与郭嘉饮酒作歌,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知己在旁的温馨与自在。
那一日她与赵云共同进退,感受到难得的良师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帮助。
那一日她与甘宁议论时事,劝他投奔江东之时,自己心中的欣慰与得意。
她一抬头,见空中还有群鸟飞过,再一俯首,院中菊花已打了骨朵儿,露出星点一般的黄,这令她怀想起那夜河边,郭嘉曾投入江中的酒瓮打破过月亮明黄的投影。
正是那一次,她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人当回归自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当自己的喜欢的人。
她学枪为自保,也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学琴更是因为自己喜欢,虽然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联系,但只要自己喜欢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她一生练下去。
自己也喜欢那些人——她爱曹昂、欣赏郭嘉的处世态度、敬佩赵云的高洁情怀、艳羡甘宁爱憎分明的个性,虽然这个时代很糟糕,可是这些人却都如此地可爱,她也是不忍见到甘宁虚掷时光,这才出言相告的。
似乎在和赵云议论的时候,也曾提起过类似的事。
可是在过去,在和董卓、吕布、王允等人勾心斗角之时,甚至于在和曹昂相处之时,她还未曾意识到这些事,哪怕和郭嘉在一起时,也未曾想过要劝告他什么。
她现在忽然想起来,郭嘉似乎也是早亡的。
她到底是哪里变了?为何心情不再像过去那般轻松了?
琴声渐歇。
江四九从冥想中猛醒,看向周瑜。
只见后者将两只手搁在膝上,双目深幽得犹如两口古井,带着沉静如水的温柔,望着眼前的琴。
他知道江四九在看着自己,但他仍不看她——他一抚琴,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看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昨夜的琴音,自己再抚琴的时候,周瑜忽觉自己年少而生涩,恨不能再成熟一些、再稳重一些、再老成一些。
他自己当然知道,他的内心是雄武而勇悍的,是属于少年的,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哪怕经过岁月的磨洗,也只有越洗越锐利。
但昨夜的琴音令人遗憾、沧桑、落拓、失意。
昨夜的琴音是垂暮老人的心态——它怎么会出现在身旁这妙龄少女的手底心底?尤其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似乎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变成这样的。也正因为这个,所以他在自己不安之外,还觉得自己有责任在甘宁不在的时候,开导她。
说到底,他也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这样一个独一无二、明亮可爱的女孩儿在无谓的悲伤中失却了颜色,乃至凋零枯萎。
他知道,人的一生总有想不过去的时候,而这个时候,也是最需要朋友在可怖的梦魇之中给予信心和勇气的。
可是这个时候,偏偏她最好的朋友甘宁不在,所以只有他来接手这个重任了,只怕她不信自己——他觉得,她起初好像对自己有些敌意,还有些偏见与防备,因此他也有些惴惴然,不知道自己能否担当得起这个重任。
还有那冥冥中的不安感也在影响着他的心境,他也怕自己会因为一时的不忍,会任由她伤心下去。
他觉得自己仿佛知晓一点什么,但却抓不住关键,只好抚琴,用琴心去体会琴心。
周瑜又一次抬起了手,右手起势如鹤,将翱将翔,正欲一鸣惊人。
《秋风操》!
是什么样的秋风,能吹得万物寂灭?
一声凄厉弥长之音忽起,犹如最寒冷最刺骨的深秋之风袭来,把江四九惊得全身再次一震。
不、不是!
琴声仍在继续,秋风像在横扫着敌人一般地呼啸着。
——我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怨才……
她冲上前去,牢牢按住了周瑜正在抚琴的手:“不要再弹了!”
等她彻底平静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终于平顺之时,才慢慢地直起身来,放开了他的手。
周瑜的两手却还搁在琴弦上,自觉内心犹如杀戮过后一般的筋疲力尽。
因为他刚刚是带着死亡的心境弹的,没想到这么弹的时候,却比刚才那静谧的琴音更不像她昨夜的琴声了。
恰又有真的秋风吹来。江四九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敢看他还是不想看他,只看着无边又无形的空气。
周瑜则在看秋风。
仿佛秋风有生命,仿佛秋风正是金色的,细细的,像一支柔软而坚韧的芦苇在他眼前飘摇。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对方开口,看谁更加沉不住气。
终于,江四九像是忍受不了这沉寂,挫败地道:“好吧!——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周瑜的心顿时沉到了实处,他摇头道:“不,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告诉我的事。”
江四九一声冷笑:“好!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
她于是告诉他,她到底是从何而来,她来到这里之后又经历了什么——除了她做貂蝉的那一段历史,她现在又在为什么忧愁——只是她没有说出任何人的名字来。
她仍然是不忍心。或者说,不知道说了之后,结局会不会因此而变。
说完了之后,她特意去看周瑜的表情,想看到他的“不信”或者“不屑”。
但周瑜反而从琴前站了起来,抱起石凳上的另一个琴盒,走出亭子,回头对她笑道:“你有多久没有再去山头俯瞰了?”
江四九看着他一如平常的表情,心中大为奇怪,没有说话。
周瑜不以为忤,问她:“鸡公山的军营已经快要完工,不如你我一起,上山去瞧瞧好吗?”
江四九还是奇怪地看着他。
周瑜语气更为温和地劝慰道:“这几日在屋子里闷得还不够么?何不试着重拾那时的少年心境?”
接着,他唇边的笑忽然一紧,语气也变得坚定:“还犹豫甚么?走罢!”
他率先走了出去。
江四九被他的态度影响,不觉也跟了上去。
两人骑马上山,一直上到山顶也不必下马,这里也没有悬崖,这山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很高的土坡而已。
站在离山顶不远的一处缺口望下去,虽然也能俯瞰极远,秋风也变得很大,但是并没有上次在郭嘉身边时的惊险。
非但不惊险,简直是轻松过了分,就像周瑜的脸色和眼神一样,虽然偶露峥嵘,但绝大部分时候,都好像温玉春水一般。
这种温柔和郭嘉当日的温柔绝不一样。一个像是发自内心,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原色;另一个则像是一种表象,一旦无需装作,干脆就露出原貌了。
周瑜策马在她的身边,指着山下问她:“你看——”他指着几处错落的没有了房顶的屋子,“那几处,是山越未乱之前百姓们的房屋,现在因为太久无人居住,因此败落了。当年山越最盛之时,这个郡内至少逃出了万余人。有的逃往吴郡、有的逃往庐江,有的甚至逃往徐州,零落纷乱,命贱如蚁。以前吴将军在此,并非无心剿灭山越,而是他为袁术所制,疲于奔命,腾不出手来。如今我的叔父统领此处,也想一劳永逸解决此郡山越之乱,也可惜兵少将寡,只好步步为营,以守为攻。”
他的语气忽然一变:“可是自从兴霸带兵来助,这个县的山越竟在一月之内被他全数剿灭,当日外逃活下来的民众也有了回流的迹象,你再看那边——”
江四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大片金灿灿的农田,秋风徐徐吹过,她似乎听见了稻穗随风而动的沙沙声。
如此大片恬静安宁的场面,的确是她一年来觉得少见的。
普天之下,如今哪有一块净土?哪里不是杀戮遍地、血流成河?
想不到在这里竟会有这样宁馨的地方,她不觉道:“想不到甘宁以双戟竟创出了这么一个清平世界!”
周瑜却摇了摇头,道:“不,不是。其实如今这安宁的新世界,都是你带给他们的。”
江四九惶恐地道:“我?”
作者有话要说:30W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