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看她。他举手之间,仍在奏曲。
他看的是琴,看的是自己沉稳大气的左手以及灵动翻飞的右手。
江四九忍不住走到他的身边去,也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下,别有一番天地。
他的曲意,和她的曲意不知道有没有相似之处,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似之处。
因为她昨夜到底弹出了什么,自己也没听见。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苦恼里,手底到底流出了什么样的曲调与心绪,她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周瑜的琴音之中,似乎只有秋风的惋叹。
一曲终了。
周瑜垂下双手,叹息似的道:“这支曲子我无论怎么弹,总觉得手与愿违、音非意合,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江四九绝想不到还有周瑜弹不出感觉的曲子,不由奇道:“这又不是什么艰深的琴曲,凭你的能力,怎么会弹不出?”
周瑜深思地道:“因为这首曲子,应该是为你而做的,做这首曲子的人,一定非常地了解你——不但了解你的性格,还了解你的心意。所以这个世上最适合弹这首曲子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和琴音完全相合。”
一阵秋风悄无声息地吹来,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江四九仿佛此时才明白:“原来一直在隔壁屋子里教我的人,是你。”
周瑜颔首微笑:“是我。”
江四九更进一步地问道:“昨夜你也在那屋子里?”
周瑜再次颔首:“是的。”
江四九皱着眉:“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不在?”
周瑜温文从容地笑道:“因为我觉得你的指法已经不错,不必再这么练下去。我当时就在想,你难道一首开指小曲也没有练过吗,你忽然就弹了这么首曲子来——其实最开始听的时候,我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可是后来……”
他一边说,一边笑容渐渐收敛,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从未有这么深郁的结:“我不知道你曾遭遇过什么,可你昨夜的琴音,实在太过悲怆凛冽了,连我旁听之时,都觉得心神激动,几乎要堕下泪来——这可是我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江四九已觉被对方堪破了自己的心事。
一时间,尴尬、感激、惶惑、凄然等等种种复杂的感情都涌上了心头,她的喉头也涌动着什么,阻塞着什么,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瑜看着她的双眼,语带犹豫地问她:“你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我会……我竟会……”
他年龄是不大,可是他向来都很镇定,他也在力求自己无论何时都绝不心乱。但那一夜,在听了那简单到极点却也复杂到极点的琴音之后,他的心已不可避免的乱了。
甚至到现在,他的心情也并不见得就完全平复——实际上,在他看见江四九那畏惧、退缩的眼神之时,那种心乱的感觉更甚。
好像她的表情中,潜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似的。
江四九问他:“你在当中感觉到了什么?”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道:“死亡。——而且不是哪一个人的死亡。秋风像是送丧者一般……我感到它在悲啸着生命的逝去,我甚至觉得,这逝去的生命里,有我,有我不认识的英雄豪杰,也有我熟识的朋友。”
他的双眼忽然神光一聚,凝视着江四九。江四九骤见这样的目光,心底不由得打了一个突,想低头避开这目光,却好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转不开、逃不掉。
周瑜站起身来,站在她的身边,略略俯视着她,问:“你的心事,是不是与孙郎、甘宁和我有关?”
江四九心神不定,勉强回道:“是。”
周瑜眼中笑意不变:“你的身上,似乎有着很多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江四九只有再答:“是。”
周瑜再问:“这秘密也和我们有关么?”
江四九叹了口气,她忽然转过身去,不愿意再面对周瑜了。
她已经感觉到,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也许她会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当人有了秘密,有了心事的时候,总想要找人倾诉,但往往有时是找错了人,有时是秘密本身不说远比说了要来得好。
所以她打算一走了之。
但当她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忽被周瑜快步拦住。他摇头:“你还不能走。”
江四九抬头看他:“为什么?”
周瑜道:“因为你的心结还没有打开。”
江四九冷笑道:“我的心结打不打开,似乎和你没有关系。”她极少有这么尖锐的时候。可此时如果不尖锐,也许就不能顺利脱身。
周瑜也笑了,但是他的笑却依然温暖:“怎么和我没有关系呢?你为孙郎送来了甘宁,不管你将来要去何处,投奔于谁,只凭你在此时此地的作为,已足以成为我的朋友,成为我们的自己人。既然是朋友、是自己人,那么你有心结,我焉能坐视不理?如果甘宁在这里,他一定会更替你着急。”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江四九有些挣扎,进一步道:“如果你有秘密觉得不方便告诉我,那么你大可绕过这些,直接道出你的苦恼就好。也许我帮不上你什么,但是多一个人分担也是好的——不然,要朋友来做什么?”
江四九听他话里的意思,带一个甘宁投奔孙策就可以成为他的朋友,这倒可见他对孙策的忠心。她倒也不是不信任他,这许多天来的相处,她已经觉得他和自己印象中的表现实在大相径庭。
他永远温和有礼,做事从来都顾忌到别人的感受,就连暗中教琴这事,如果不是为了怕她难堪,也不必隐瞒许久,还用这种麻烦的方法。要不是她自己连日来的异常表现,估计这个秘密到现在也不会揭穿。
但她只是不忍心。
尤其他对孙策如此忠心,一旦知道对方会中道夭亡,而自己也会在大业未成之时死去时,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永远隐瞒下去,所以她换了一个方式问周瑜:“如果……”她一边忐忑地观察着周瑜的脸色,看他是否有所觉察。
但周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于是她胆子大了一些:“如果你有一位认得的少年豪俊,你看他风华正茂、心怀大志,正有一腔热血投身战场,可是你却知道,他迟早会早夭而亡,你会怎么做?如果你知道一群人无论如何努力,最后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无奈终此一生,你又会怎么做?”
说一说完,只见周瑜清亮的目光不曾离开,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她的话,直接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江四九又瑟缩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反问了回来,直觉地道:“我?我不知道……”
周瑜目光中又有了笑意,他道:“不知道也是一种做法——那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等待结局发生就好了——等待该死的人死去,等待不成功的人失败,这不就行了么?”
江四九觉得他的话开始尖锐了起来,不由道:“可、可是……”
周瑜一笑——这笑温和中还是带着尖冰似的尖锐,问道:“可是你又不忍心,对么?”
江四九双肩一沉,仿佛向对方投降了一般道:“是!”
周瑜问道:“那么,你想挽回些什么?你想提醒那少年注意,还是想让那群努力的人干脆放弃?”
江四九张了张嘴,游移不定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
周瑜看她的确想不出什么来,转而问了一个别的问题:“你觉得兴霸在我这里,是不是如鱼得水?”
江四九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以要提起这件事。
周瑜径直道:“我觉得他对于剿灭山越的事,非常上心。而且也在时时留意江右的情况,希望孙郎能早一点攻打陆康,好显示能为,据说晚上还在熟读兵书,将兵书中的计谋与过去的实战经验相结合,又运用到如今的实战当中,他果真是一位帅才,我也放心把这些都交给他去做,他的前途如何,我想你也心中有数。但如果他到现在还在江上胡为,你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吗?兴霸也如此地信任你、爱护你,他对你的忠心绝对在对孙郎之上,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吗?”
他顿了一顿,结语道:“因为你是真正的关心着他的人,而且你改变了他的命运。”
江四九心中有了小小的触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周瑜再道:“但如果因此说你有多么毒辣的眼光,能够在这纷纭的人事当中看出兴霸与我们契合,能在我们这里有所成就,我也绝对不会相信。可是,你却真的荐他来了,所以我现在想问你的是——你是否曾经预知到了什么,所以才能看得如此精准?”
江四九一听这话,脑袋忽然“嗡”地一声炸响,好像里头骤起了一声惊雷。
作者有话要说:交流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