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点点头。
他手腕一转, 就将净音的这块追随者铭牌放到了秦寄云的面前。
“愿你能终此一生贯彻此时心念,愿你一生无悔无尤,南无阿弥陀佛。”
秦寄云稳稳地握紧落到她手上的追随者铭牌, 重拜下去,“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看着她将铭牌收起, 又简单提醒她该怎么调用这枚追随者铭牌,通过它联络净音。直等到他确定秦寄云将这些都记下来后,他才向秦寄云提出告辞。
秦寄云也知道净涪佛身的顾虑,也没多留,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外。
看着净涪佛身踩着落日的余晖远去,秦寄云合掌无声拜了一拜,才领着人关闭了门户,转身回屋舍里头去了。
她全不在乎她那空『荡』『荡』的肚腹, 径直入了她自己的小佛塔,按着净涪佛身交代她的说法将那枚追随者铭牌供到了案桌上,又燃起线香,闭目默诵净音法号。
净音听得自他的追随者铭牌那边传来的呼唤,停下手上动作,低唱了一声佛号, 回应道:“女檀越”
离开秦寄云的那处别庄之后, 净涪佛身倒没有像早些时候那样日夜兼程地赶路, 而是选了一处地方燃起篝火, 暂时安置下来。
完成了晚课, 净涪佛身先看了看本尊和魔身那边的状况, 确定没有什么事情再需要他『插』手之后,他就从随身褡裢里取了案几、纸张笔墨等物什来,开始磨墨写信。
秦寄云的事情,其实不单单只是她自己的事情,也不只是他和净音两人的事情,而几乎是一整个佛门的事情。所以在秦寄云真正从净音师兄那里讨得佛法真传,开始修行之前,他需要先知会一下天静寺和妙音寺。
净涪佛身心中早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如今落笔成书,却是实打实的一挥而就,根本没有停滞迟疑的时候。
写完两封书信之后,净涪佛身拿出两个信封,将它们封入去,然后随手一抛,就见这两封书信化作两道流光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飞而去。
净涪佛身收起了几案,还在蒲团上坐了,闭目静等。
妙音寺的清源方丈和天静寺的清见方丈一前一后收到净涪佛身的亲笔书信。
清源方丈先接到书信,也早清见方丈看完书信里的内容。
他那张最近愁到脸都如他所想的黯淡许多的脸先是苦了一下,然后又放了开来,再接着竟是笑了。
“说起来现在倒也真的是一个合适的时候”
他喜滋滋地将手上的这封书信看了又看,才舍得叫外间的随侍沙弥进来,将书信交给他,吩咐他送去各院大和尚一观。
“你记得跟他们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的话,就按净涪师侄信里说的去做。”
随侍的小沙弥见得清源方丈脸上喜『色』,心中也是欢喜,高高兴兴应得一声,带了那封书信就走。
妙音寺十院管事大和尚看过净涪佛身传回来的书信,即便心中有所疑虑,但沉默得半响之后,也都低唱了一声佛号,各自取出印信来,往净涪佛身的那封书信上盖下去。
“带回去给清源师兄吧。”
“带回去给方丈师兄吧。”
随侍小沙弥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只要拜得一拜,带了那封盖着印章的书信离开,去往下一个座院就可以了。
而相对于妙音寺这边的顺利,天静寺那边就稍微有点犹疑了。
清见大和尚也不着急,他目光微垂,全不去理会各位师兄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一众大和尚面面相觑半响,有人继续保持沉默,有人心念相交,正在讨论又或者争辩着什么,还有人心中一动,在暗地里联络起了恒真僧人。
清显大和尚通只当作没有看见,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此时夜『色』已深,忙活了一天的恒真僧人难得得到些清闲的时候,正坐在灯前翻阅佛经,没想到忽然就接到了从天静寺那边传来的通讯。
他放下手上佛经,传音问道:“什么事?”
身在天静寺里的大和尚将净涪佛身书信的内容简单地说过一遍之后,问他道:“恒真祖师,我们是应还是不应?”
应还是不应
恒真僧人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而是想起了其他。
半响之后,他悠悠叹得一声,说道:“应了他吧。”
那边的大和尚听得出恒真僧人话语里的叹息和怅惘,也知道自己确实阻拦不得,也不该阻拦,可心里总还不怎么得劲。
他们景浩界佛门立寺万万年,什么时候有过女尼了?!
“可是恒真祖师,如果今日里我们开了这个头,日后再有女子寻上门来求请我佛门真法,我们是应还是不应?”
应,这些女子该怎么管理?先不说会不会动摇寺里年轻弟子的戒心,妨碍到他们修行,也不去追究开了这个先例日后会不会影响到他们佛门的声誉,单只说这些女子自己。
女子素来心『性』软弱,大多吃不得苦,谁知她们守不守得了佛门的清规戒律,谁知道她们又会不会后悔,以致于轻易反复心念,哭着闹着要还俗?
要知道,因为女子娇弱的问题,很多人虽然会看不起她们,但同样也会有偏颇她们的时候。真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他们佛门还不得为此沾上些污迹?
可是不应,明明已经有了一个秦寄云,却偏偏要将她们拒之门外,他们佛门又要怎么去跟众生说佛?
真是左不是右不是,轻不是重不是,不论怎么处理都得沾上一身腥。
这般左右权衡着的大和尚头都大了,险些就要对提出这件事来的净涪佛身生出怨气了。
当然,也只是险些而已。
大和尚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知道这件事其实还真怨不得净涪。
便是换了他自己站到净涪佛身的位置上,他也得应下这事。
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啊,现在不答应,日后拖着拖着的,怕是更麻烦
恒真僧人知他心中所想,却还是摇摇头,“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总得将事情拨回正轨。”
那边的大和尚听得恒真僧人这么说,顿时沉默了下来。
恒真僧人又道:“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现如今有净涪比丘顺势而为,对我天静寺来说,已经很好了。”
女尼的出现,甚至仅仅只是女居士的出现,对于整个景浩界来说,都会是一场山呼海啸的冲击。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们佛门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某些混『乱』。
这些混『乱』有来自于外界对佛门的探究、议论,也有佛门子弟对于自家立身根基的冲击、怀疑。
这些混『乱』当然不是来自景浩界各大宗门教派,也不是来自于佛门的诸位大和尚,可这情况更严重。因为这些混『乱』来自于景浩界凡俗大众,来自于他们佛门的一众沙弥、比丘。
这些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立足、发展的根基一般的存在,却因为秦寄云的这件事而动摇他们对佛门的认知
可是即便已经可以预后续的种种影响,他们也还是得正视这件事情。
亲手剜去自己身上的腐肉,那滋味,绝对不只是疼痛那么简单而已。
不过现在也确实是处理这些事情的最好时机。
现如今景浩界危机四起,礼乐也开始崩坏,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乱』世之兆。在这样的状况下,凡俗百姓们保命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因为秦寄云的这件事情大加指责佛门?
更别说这件事如果换一个说法,就又可以是另一个局面
恒真僧人斩断了心中陡然升起的杂念,没叫自己继续往这个方向深想。
错了就是错了,他们可以保持沉默,却不能矫言遮掩。
“这不是净涪的错,”恒真僧人闭了闭眼,叹道,“是我的错。”
那位大和尚终于没有办法继续沉默,“恒真祖师”
恒真僧人阻止他,自己继续说道:“你忘了吗?我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情才从西天佛国净土回归景浩界来的。”
那位大和尚也叹了一声,低唱了一声佛号,低声问道:“恒真祖师,我们又该怎么安置、规划后头女尼的事情?”
怎么处置?
恒真僧人想起西天净土佛国里的那些女金刚、女罗汉、女菩萨们看见他时候的态度,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虽然景浩界的佛门没有女尼、女居士,但其他的世界却是有的。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女尼、女居士修行有成,得以登临佛国净土的。
恒真僧人,不,是慧真罗汉就经常在净土佛国见到这样的女金刚、女罗汉、女菩萨乃至女佛陀。
也因为景浩界里佛门的问题,慧真在她们面前总难得到些好态度。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曾经着意了解过她们所出身世界的慧真罗汉才清楚她们那边的佛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等回过神来后,恒真僧人才继续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稍后我会将资料整理出来,送回寺里去,你们看过后,商量着处理就好。”
那位大和尚应了一声。
恒真僧人断去了跟那位大和尚的联络,木然发呆半响,才忽然一颤,猛地醒过神来。
将他面前隔着的那部佛经挪开,恒真僧人另外取了笔墨纸砚等物什过来,在面前的案桌上铺展开,提笔慢慢地书写下来。
开始的时候,恒真僧人的动作相当缓慢,但渐渐的,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
不多时,他的身侧就铺开了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停下,一字一字的写得飞快。
恒真僧人这边暂且不作理会,却说天静寺方丈云房里头,那位才刚刚跟恒真僧人断去联络的大和尚目光左右一扫,便引起了他旁边的一众大和尚的注意。
但他们谁都没有作声,只拿眼神示意。
恒真祖师那边怎么说?
那位大和尚看见,微微点头。
一众大和尚都明白了,微微一顿,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位大和尚见得,心里叹得一声,再不去理会旁人,只看着清见大和尚道:“方丈师兄,将信给我吧。”
清见大和尚睁开眼睛,也不多问,直接就将手边的书信递了过去。
那位大和尚虽然离得稍远,但那封书信还是被一位位大和尚接力递到了他的面前。
接过那封书信,大和尚没有立时动作,而是将书信拿在手上,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阅读过去。
因为太过认真郑重,所以他的速度极其缓慢,好半响才将这一封书信看完。
看完书信之后,大和尚也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自己慢慢地从袖子里『摸』出他的印信盖了上去。
看着那个殷红的印章清晰地出现在那纸张上之后,大和尚才终于将那一口气吐出去。但随即,大和尚就将这封书信转手递给了他旁边的大和尚。
接到书信的大和尚没说什么,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他自己的印信盖了上去,接着又将那盖了他印信的书信往旁边递。
一个接一个的,等到这封盖满印章的书信重新回到清见大和尚手上的时候,也就至于下一小片空白的地方没有沾染印泥的痕迹了。
那是这一封书信最中央的位置,是堂上的这些大和尚们特意留给清见大和尚的地方。
清见大和尚看了看那处空地儿,也没说什么,『摸』出一枚印章盖了下去。
堂上的一众大和尚们脸『色』都还只是寻常,直到他们看到清见大和尚在盖过一枚印章之后,竟又另掏出一枚印章来印下去,终于忍不住齐齐扭曲了一下。
清见大和尚将两枚印章盖完收起来的时候,才仿佛看到这些师兄弟眼底的怪异,慢慢解释道:“那是清恒师弟的,他还没有出关,我就给他盖上。”
说完之后,清见大和尚还团团看过堂上一众大和尚,征询也似地问道:“可以代表的吧?”
可不可以,印章都已经盖上去了,难道他们还能将那封书信盖着印章的地方凭空折去了?
要不要这么大事小做?
清见大和尚点点头,就当他们对这事没有异议了,又问道:“还有谁有什么说法吗?”
不管堂上这一众大和尚们先前都是个什么想法,现下都是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便道,“既然没有问题,那这封书信我就交给净音了。”
说完,清见大和尚便将这封书信重新折起,放入新备下的信封,看着这封信所化的流光向混沌之地飞去。
信送走了之后,清见大和尚又回头看着面前的一众大和尚,“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说说吧,那之后的女尼、女居士我们要怎么安置?”
天静寺作为景浩界佛门祖寺,就算妙音、妙潭、妙安等六分寺基本自立,安置此后势必会出现的女尼、女居士也还是他们天静寺的义务。
一众大和尚对视得一阵,便有人道:“方丈师兄,怎么安置女尼、女居士应该是后续的事情,我们现下要确定的,应该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入我佛门,成为我佛门子弟的吧?”
不将标准确定下来,那岂不是随便一个女信众都能说自己是佛门的女尼或是女居士?
清见大和尚听得,倒也没有分辩,而是从善如流地点头,“也是。那么师弟你以为,要怎么划分呢?”
那位提起这件事的大和尚也不是真的没事找事,他是很认真的。
“我佛门子弟初入门时候,必得经皈依礼择定自己的上师,选定修行的院阁,日后女尼”
听他说完,清见大和尚也是点头。
另又有一位大和尚却摇头道:“这个也暂且不急。”
他接着说道,“方丈师兄,女居士也就罢了,她们不出家,自行择地修行,没有太多的顾虑,但女尼”
所有大和尚听到这里,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总不能跟我们这些僧人一道住在天静寺里吧?”
一众大和尚齐齐望向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倒也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反问道:“诸位师弟以为呢?”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天静寺方丈云房里就热闹起来了。
不过这番热闹还影响不到混沌之地里的净音。
他正听着秦寄云说话,忽然听见了什么,示意秦寄云暂且停下。
因为这样的事情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秦寄云也没多问,闭着嘴巴安静了下来。
净音抬手接下一道流光,果然就见那一道流光在他手上显化出一封书信来。
看了看信封,净音回身向着天静寺所在的方向合掌拜了一拜,才伸手去拆信。
拆开信封,摊开信纸,信纸上除了他熟悉的净涪笔迹之外,就是遍布信纸各个角落的殷红印章。
净音一一确认过,才将信纸装回信封里收好,回身跟秦寄云说道:“如今寺里还没有明确定下女尼的章程,你就暂且在家中修行,先当一个居士吧。”
秦寄云没有异议,她直接就应声道:“是。”
净音忙碌,实在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他略一沉『吟』,便道:“先前净涪师弟说你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隐隐有所体悟,你先诵读一遍,我听听吧。”
秦寄云应了一声,当即就开始收摄心神。
也许是因为此时净音就在另一边等着,又或者是因为今日里回想起了诸般往事,大喜大悲转过数遍,秦寄云一时难以稳定心绪,竟久久没能进入她平常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状态。
她急得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也幸好净音似乎看见了她这时候的窘迫,没有催促她。
稳定心境这回事,越急越是不能成,秦寄云花费了老大一番功夫才勉强算是合格。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在妙音寺清源方丈将盖着十一个印信的书信递交到净音手上的时候,坐在篝火旁边的净涪佛身便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收拾他身前的案桌。
而到得天静寺清见大和尚的回信到了净音手上的时候,净涪佛身正正好熄灭了那一堆篝火。
灭掉篝火之后,净涪佛身再不停留,转身继续上路。
如此日夜兼程,月余之后,净涪佛身才终于又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宫城被绵延高大的宫墙圈起,庄严而壮阔。
净涪佛身远远停下,看了看那些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又看了看宫城里头,想了想,到底没去敲宫门,而是转身出了城门,一路向城郊外的妙音寺分寺行去。
此地是妙音寺管辖的界域,在这一片地界上,以妙音寺的势力最为强横,是以妙音寺分寺的香火格外鼎盛。
净涪佛身行走在路上,每每都会遇上扶老携幼的香客不说,还总有一行行的马车成群结队地在他身旁驶过。
净涪佛身没有多在意,只是偶尔抬头看看路,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当然,也没有谁来打扰他。
一直到穿过长长的石阶站到妙音寺分寺的山门前,才又一名知客僧从里间匆匆奔出,打眼转过一圈,快步往净涪佛身走来。
到得近前,那位知客僧合掌深深一拜,声音都激动得发抖,“请问可是净涪师兄当面?”
净涪佛身合掌还了一礼,应道:“正是。”
那知客僧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的声音拔高惊动了旁人。
“小僧了合,奉寺中师祖之名前来接引,请师兄随我来。”
净涪佛身点头,“多谢师弟。”
了合僧人悄悄抬手抹去脸上细汗,带着净涪佛身走过山门,往寺里走。
一路拐过好几个弯道,净涪佛身才跟着了合僧人站到了藏经阁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