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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过一回之后, 作为此地主人的净涪魔身便快速地一整脸『色』, 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他脚步迈开,这一片暗土世界当即就呼应也似地微微一颤。
非常细微的一阵颤动,即便是杨元觉和安元和这样修为的存在, 稍不留神也会将它疏忽过去。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阵微不可察的颤动过后, 他们所在的这一片虚空却发生了庞大惊人的变化。
元气颤动着凝聚,就像是有谁用一双磅礴且无形的巨手将它们汇聚掐造成块状, 然后快速黏合彻起。
它们的动作是如此迅速, 以致于不过眨眼功夫, 他们前方便出现了一座恢宏而壮阔的道宫。
杨元觉与安元和凝神看着这一座道宫的成形,目光却从不为这座道宫的殿宇、大柱所停留,只目眩神『迷』地观赏着这座道宫初初成形时候透出的那一股无形灵机。
虚空造物, 哪怕只是死物,也足以叫人惊叹。
尤其在眼前的净涪魔身明显还没有能支撑他轻松自如做到这一地步的修为的时候。
当他们两人从那种玄妙的领悟中回过神来的时候, 杨元觉和安元和齐齐回头,惊异地打量着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站在原地, 坦然接受两位好友的惊叹。
他脸上表情确实平静,身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无论是杨元觉还是安元和, 却都看出了他身上不显的得意与骄傲。
两人默契地将目光从净涪魔身身上移开, 看向对方。
不过只是一个目光的碰撞, 两人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安元和率先道:“域主啊真是可怕”
杨元觉在后头压阵, “不过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净涪的魔身, 我们两个能在这里好好地研究研究吗?”
虽然净涪魔身本来也有这样的意图,可这会儿听杨元觉与安元和这般说来,还是特意做出的这番模样,却多少让净涪魔身生出一分泄气。
但净涪魔身毕竟是净涪魔身,他仅仅只是在心中哼得一声之后,便快速把控住了他自己的心神,点头应道:“当然可以。”
说来,在景浩界里,也就只有这暗土世界,杨元觉和安元和两人才会得到他们真正的自由。
虽然杨元觉和安元和是为襄助净涪而来,也得到景浩界天道的应允,得以无所阻碍地在这个世界各处行走。可是因为景浩界世界状况实在危险,天道实力大损之下,自然迫切地希望来襄助的修士能够快速着手解决世界的问题。
哪怕不可能做到,让它得以喘一口气也是好的。
在这样的迫切渴求之下,只要杨元觉和安元和站在景浩界的土地上,世界就会无意识地向他们发出催促,催促他们尽快出手。
这种催促不明显,也很微弱,可确实是在的,且影响力还非同一般。
倘若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稍不注意,他们甚至能在这股催促之下有意无意地做出些襄助景浩界世界的动作。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到这景浩界世界来本就是为的这个。可是杨元觉和安元和的心气都非同寻常。
在他们看来,他们想要帮的是净涪,不是景浩界世界。净涪都没开口跟他们要求些什么,景浩界世界又催什么催?尤其这种无形的影响更是让人厌烦。
在他们看来,不论是什么事情,到他们想做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做,根本用不着旁人催促。更重要的是,着力影响他们的这种意图更叫他们厌恶。
杨元觉的这点不耐,净涪佛身自然是早早就看在眼里的。可是即便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
说来暗土世界是最适合屏蔽这种影响的地方,可他作为净涪佛身,对暗土世界的掌控实在比不上魔身。哪怕魔身已经基本将暗土世界的掌控权交给了佛身,也还是做不到。
说来也是因为属『性』的问题。他自身的属『性』跟暗土世界的属『性』大不相符,平常里借助暗土世界做些小事自然是没问题,真要遇到什么要命的事情也确实可以借用暗土世界的力量,可要将杨元觉带入暗土世界,让他在暗土世界里自由行走,自主调动暗土世界元气,净涪佛身却是做不到的。
真要勉强做下来,那么杨元觉到了暗土世界就跟坐牢差不多了。
每日里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的束手束脚,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倒还不如在景浩界人间界里待着让他来得舒坦呢。
但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净涪魔身已经出关。凭借他的地位和属『性』,让暗土世界接纳杨元觉、安元和两人根本就不难。
在这种接纳之下,杨元觉、安元和完全可以在暗土世界里放开手脚。
杨元觉、安元和听得这话,各自转开脑袋去仔细打量了这片天地一番,然后又齐齐调转目光回来死盯着净涪魔身,脸上表情是一种刻意摆出来的恼怒。
“哦哦哦净涪的魔身,让我们看出来了吧,这就是你一开始打的主意!”
“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这暗土世界里待得不快,就将我们两个拉过来,好陪你一道!是吧?”
净涪魔身挑了挑眉,配合地一整脸『色』。
先是稍稍心虚的表情,然后就是虚张声势的强硬,接着是一瞬间的犹豫迟疑,最后是佯装无事的平静。
“咳,”他还轻咳了一声,才道,“那么你们的想法呢?”
杨元觉、安元和两人也真的跟他玩起来了。
“哼哼哼。”杨元觉道,“谁叫你是净涪呢?!”
安元和惊恐地看了看净涪魔身,飞快地撇清跟杨元觉的关系,“咳,我觉得这里还是挺不错的。嗯,我很喜欢。”
杨元觉像是被背叛了一样,也不再盯着净涪魔身了,猛地转过头来指控地看着安元和,怒声喝道:“安元和!”
“说好的你我一道呢!?你跟我就是这样一道的!?”
安元和怕怕地看了看杨元觉,眼角余光则是试探也似地瞥向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相当配合地咧开嘴唇笑起来。那笑容凉凉的,衬着那目光,更叫人心底冰凉。
安元和像是被刺了一下,嗖地一声快速将目光收了回来,鼓起勇气低声道:“对对不起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安元和没说完,但他也拿眼角余光不断地向着净涪魔身那边撇,示意杨元觉自己去看。
杨元觉顺着安元和的目光转头望向净涪魔身,见他脸上笑容,也夸张地往后跳了跳,似模似样地惊呼道:“妈啊太凶了吧”
他们三人,明明谁都是能镇压一方的大修士,却偏在这个时候,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这般笑闹起来。
等杨元觉、安元和两人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净涪魔身敛尽了脸上所有的笑意,正『色』而端重地跟他们道歉,“抱歉,叫你们委屈了。”
杨元觉、安元和本来是来景浩界帮助他的,却在景浩界这边每时每刻都不得安生
杨元觉与安元和各自摇头,但又同时点头。
“原谅你了。”
“无事。”
两人说完,又齐齐笑了起来。
净涪魔身也稍稍散去了脸上的凝重。
“早在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今日了。外界修士在别的世界中行走,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别太在意。”
其实以杨元觉、安元和他们两人的实力,真想要摆脱那样的日子,他们有的是办法。可要得到这种效果,就少不得用上些手段。
但问题也在这里,景浩界太过虚弱了,而且还时时刻刻都在往更虚弱的深渊滑去。杨元觉、安元和不确定它还能不能承受得了他们动手手段时候的那一点影响。
他们可是来帮忙的,别没帮到忙,反而还给别人添『乱』,那就太不好了。
杨元觉宽慰过净涪魔身之后,安元和便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殿宇都弄好了,不请我们进去吗?就让我们两个站在这里?”
净涪魔身笑了笑,转身向着面前的殿宇一扬手,道:“自然不会,请。”
杨元觉、安元和点头,抬脚就往道宫里走。
净涪魔身落在最后。
道宫本来大大敞开的宫门在净涪魔身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却是“轰”的一声,重重闭上。
见得道宫的门户阖上,净涪佛身才将目光从那边收了回来。
他睁开眼睛,面前就还是那个平静端坐在蒲团上的秦姓夫人。
她一直都在,少有离开的时候。
净涪佛身看看她,叹了一口气,再问她道:“你向佛之事,可曾跟净音师兄提起过?”
秦夫人摇摇头,“自净音师父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她得净音相赠的佛经之后,日夜诵读,渐至心中起念。时日渐久,她心中渴盼只有更重的,就没有后悔过。但那个时候,净音师父早就离开这地方了,而且再没有出现过。
据她打探,净音师父一直在那声名赫赫的混沌之地里。
净涪佛身点点头。
他沉『吟』得一下,没有将才刚回到他手上的那枚追随者铭牌取出来,而是问道:“倘若你能修持佛法,你也有机会选择,你会想要谁作为你的上师?”
秦夫人沉默了下来。
她听得出面前这个年轻比丘的意思,所以才敢在这个时候沉默,真正地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久之后,她才大礼拜倒下去。
“倘若能任我择定我请净音师父为我上师。”
净涪佛身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又问道:“如果净音师兄不收你呢?”
秦夫人答道:“但请比丘为我指引。”
这回就轮到净涪佛身沉默了。
半响后,他才道:“等我先问过净音师兄的意思吧。”
秦夫人又是深拜下去。
净涪佛身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然过午,太阳正往西方沉下,怕过不了多时,就要落到山的那边去了。
得尽快,毕竟这里仅得两个『妇』人,他不好在此地过夜。
净涪佛身也没再犹豫,双掌一合,眼睑微垂,暗念净音的法号。
混沌之地里,净音原正听着面前争执的两个修士与他辩解,忽然听得耳边、心底传来的呼唤,动作悄然一顿。
“净涪师弟?”
净音问了一声,便听得那边果然传来一声应和。
他再不迟疑,先将两个不依不挠的修士遣走,才问那边道:“净涪师弟,你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在外间行走的时日不短了,可真正主动找上他们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前一次还是因为天象异变那样的大事,这一回
净音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净涪佛身似乎能感觉到净音那边的心情,轻声笑了一下,“师兄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净音听得,心才放了回去。
以净涪师弟的品『性』,他说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就不是什么大
净音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也就用一种平常的心态说起净涪佛身跟他提到的秦夫人。
“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他叹了一声,“这位女檀越也确实是可怜,先后失了两个孩儿不说,还被她夫郎用一副薄棺生葬”
即便是净音这样从小在妙音寺里长大,又踏实修行许多年的沙弥,说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唏嘘。
“我见她便是报复也是行止有度,便留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她,希望她能从经文中得到些平静”
满腔仇恨的人可怜,报了仇之后仿佛整个人都空了的人也可怜,净音看得不忍,到底将他自己手抄的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留了下来,只希望能助她一助。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师兄你知道她后来怎么了吗?”
净音听得奇怪,但既然净涪佛身问起,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没留心过。不过想来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该是有些效果的。”
不仅仅因为那是他抄的佛经,还因为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以净音此时说来,特别的笃定。
净涪佛身无声地笑了笑,道:“师兄,那位女檀越发起了愿心。”
“真的?”净音先是被惊了一下,然后却笑开了,“好好好”
净涪佛身早就猜到净音会有这般反应,他等了等,等到净音那边将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继续道:“她发了愿心,想要修佛”
净音也是个聪明人,听净涪佛身这么一说,再想到净涪佛身当前在忙碌的事情,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女檀越手中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是。”
“她说她想要修持佛法?”
净涪佛身又应道,“是。”
净音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也不催促,他等了等。
净音这时候心情尤其复杂,不仅仅是因为秦夫人的事情,还因为他的这个师弟。
纵然净涪佛身只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表『露』什么态度,但净音也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要了却这个因果的,而且他似乎还已经拿定了主意。
可是,景浩界佛门自创立以来万万年至今,别说女尼了,就连个被佛门正式承认的女居士都没有单只看这一点,也知道此事的艰难和麻烦了。
这么多年来,真的就没有哪一个天资绝佳、心『性』非凡的女子格外契合佛门法理吗?
怎么可能。
可这么多年下来,却愣是没有谁打破了藩篱。
净音心中念头百转,但到底拿定了主意。
“这件事你交给我,我来处理。”
净涪佛身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来最好。”
因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在景浩界佛门的地位相当特殊,尤其在妙音寺里,就更是如此。
哪怕他此时还只是一个比丘,不是大和尚,可当他真正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没有谁能够说不。而且,他还有一个更为堂皇光大的理由。
——了结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
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应下这件事情尤为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就是别人有什么想法,也都只能是想法,连说出口都不能,更别提要再做些什么了。
这里头的关窍净音又如何不知?只是他更清楚,净涪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有很大部分是因为他。
净音沉沉地叹了口气。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道,“师兄如果想搭把手,不如就收下一个追随者如何?”
净音愣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道:“她怎么了?”
难道那位秦夫人还嫌弃他师弟了?
净涪佛身似乎知道他在想的什么,便将秦夫人早先的应答又转述了一遍,才问道:“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净音点头道:“可以。”
但应下之后,他又问道,“只是追随者就可以了吗?”
仅仅只是收下她作为追随者,就能够了却净涪跟她之间那一段因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了吗?
净涪佛身肯定道,“足够了,但还请师兄授她真法。”
追随者和追随者之间也是有不同的。净涪佛身请净音授秦夫人真法,那么秦夫人在净音的一众追随者中就会是首屈一指,等同于记名弟子的存在了。
净音想想,也理解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分三十二分,在那位秦夫人手上的就只有一份,三十二份一,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无价,这三十二份之一的因果也能够偿还,而且那位秦夫人请求的还是修持佛法
这可是自景浩界天地开化,佛门在此地开辟以来的第一回。
两两相抵,这因果也就了了。
净音想罢,点头应道:“可以。”
说完,他便就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追随者铭牌来,扬手抛了出去。
追随者铭牌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净涪佛身所在的方向飞了过去。
净涪佛身说道:“多谢师兄。”
净音摇头,“都是我添的事情。”
说得两句,净涪佛身睁开眼睛望向某个方向,忽然抬手一招,便有一道流光飞落在他的掌心中,化作一道藏有净音气息铭牌。
这也不是别的,却正是净音才刚刚送过来的他的追随者铭牌。
净涪佛身将铭牌拿在手里,“师兄,铭牌到了。”
净音应了一声,“嗯,你将铭牌给她,此后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吧。”
净涪佛身承下这份人情,笑着应道:“多谢师兄。”
净音也笑了一下,“去吧。”
净涪佛身转回心神,便见得秦夫人目光渴盼地望着他手上的那一块追随者铭牌。
净涪佛身端正脸『色』,沉声唤道:“秦氏女寄云,你可愿担下妙音寺净音沙弥的追随者一责,追随者净音沙弥的脚步踽踽前
行,不偏移道途,不停不歇?”
那声音原本不甚洪亮,但当它落在秦寄云的耳边,却几若雷霆。
秦寄云脸『色』煞白,却仍旧笔挺地坐在蒲团上,沉声应道,“弟子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