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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一件事情确定下来之后, 老和尚又带着顾安走了一段路, 才放他回去。
顾安踌躇了一下。
老和尚意外地看看他, 想了想, 到底问道:“顾安,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顾安低着头静默了片刻, 才问道:“方丈, 我不懂。”
不懂什么, 顾安没有说明白, 但老和尚却也知道他的意思。
不懂为什么老和尚也能看出他的问题却偏要任他自己一直折腾, 不懂为什么偏就是他得到了这个受净涪师兄指点的机会。顾安自觉自己没有什么地方能够超越其他人, 甚至因为他的身世,他要比其他人更不如。
可为什么偏就是他?
老和尚闻声, 低头认真看着顾安,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迷』茫、厌弃和混沌。
终究还是在这孩子的心底里留下了阴影。
老和尚心下叹了一声。
但他也知道,因为净涪, 顾安这会儿的情况可要比他早先时候好太多了。至于剩下的那些问题, 就该是他这个师父的责任了。
老和尚放缓了语气,“因为缘啊。”
“缘?”顾安下意识地开口重复着这个仿佛简单,又似乎难以理解的文字。“缘吗?”
老和尚点点头,“是缘。”
顾安茫茫然地转了目光过来。
在那一阵阵无意义充斥耳边的嘈杂声响中, 他听见了老和尚平静和缓却又极具力量的声音, “净涪他从你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 是不?”
顾安点了点头。
“那东西落到你手上, 是你的缘法所至。而被这份缘法牵引着走到你身边来的净涪, 就是这一段因缘所带来的果报。”
“你能得到这一份果报,是福缘。”
“福缘需要珍惜,”老和尚低头看他,眼神郑重,“你可要记得了。”
顾安沉默了半响,郑重地点头应声,“是,方丈。”
老和尚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回去吧,净味他还在等你呢。”
顾安应声,合掌拜了拜,快步走了。
老和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笑了一笑后,也自转身,缓步踱回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顾安和老和尚之间的这一场谈话,净涪佛身也是知道的,但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还循着他的灵感所知,向着下一片贝叶所在寻去。
他这一路走得很平静安稳,混沌岛屿那边事态的发展都在净涪本尊的掌控中,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无边暗土世界那里,魔身只是在踏入第九住境界的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反应,然后就又继续沉浸在定境之中了。
生活平静安稳到令净涪佛身都生出了一点错觉——这个世界,其实还是风平浪静的,完全没有他以为的那些危机,是他想太多了。
可是净涪佛身到底是净涪,这样的错觉才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给斩绝了。
世界安稳平静,自欺欺人也不是这么个欺骗法的吧。
也不需要净涪佛身多做些什么,单只要他睁开法眼望见这个世界,感知这个世界,世界求救一般弥漫扩散开去的求救信号能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净涪佛身摇摇头,继续埋头赶路。
这一赶路,就用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到净涪佛身靠近那第二十片贝叶所在的时候,已经到了秋季时分。
秋季是一个凋零的季节,却也是收获的季节。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收获劳动成果的,并不仅仅只有靠天吃饭的农民,还有书生。
有一个特别有名的考试,叫秋闱。
科举的秋闱三年一次,而这个国家今年就有一次秋闱。
因为秋闱的缘故,净涪佛身入城的时候,可真的是见识了一场悲喜剧。
大悲与大喜,在这个地方,在这一个时刻,同时上演。
那样激烈又矛盾的情绪,叫净涪佛身都忍不住停了一下脚步。
而也恰是这个时候,他接收到了杨元觉递送过来的信号。
净涪佛身从他随身褡裢里掏出那一枚通信玉简,送入一缕真元,“有事?”
纵然间隔着通信玉简,净涪佛身也能听到杨元觉声音里透出来的疲惫。当然,更多更强烈的,还得要数欢喜。
“阵禁推演完成了。”
净涪佛身眼底微波一动,开口却是道:“辛苦了。”
杨元觉哈哈大笑一阵,“确实是累死我了,所以我决定,我要补偿!我要酬劳!”
在这个时候,净涪佛身也没去跟杨元觉扯什么报酬的问题,而是很大方地应了下来,“可以。”
不得不说,净涪佛身这难得的爽快可真是吓到了杨元觉。
杨元觉的笑声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截在咽喉里,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控制不住地猛咳出来。
净涪佛身听着对面的猛咳声,颇有几分无奈。
“你你说真的?”杨元觉清过喉咙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净涪佛身确认。
净涪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我需要看过阵禁推演图。”
“行行行”杨元觉一边利索地将他手边的那一堆资料以及草稿塞过来,一边跟净涪佛身确认道,“我要两个傀儡。”
净涪佛身接过那些资料和草稿,低头一一翻看,半天没有说话。
杨元觉也没催他,就是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呵欠通过通信玉简落到净涪佛身耳边,听得净涪佛身都有些于心不忍。
净涪佛身也知道,这还真不是杨元觉想要跟他表功,而是因为他真的是累到了。
净涪佛身将那些呵欠声隔绝在感知之外,仔细翻看着那些资料跟推演过程。
杨元觉撑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净涪佛身那边的回复,“你确定就是这样一个方案?”
杨元觉打点了精神,支起沉重的眼皮子,应道,“确定以及肯定,就是这样一个方案了。”
净涪佛身的应声似乎不带任何意味,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杨元觉又打了一个呵欠,用那还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净涪佛身没回答他,而是勾联上了本尊的意识,将杨元觉这边的阵禁定稿信息递送了过去。
净涪本尊看过之后,一时也是沉默。
但片刻之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净涪佛身,不如说是问的杨元觉。
净涪佛身第一时间去翻杨元觉塞给他的东西,可翻找了一会儿后,也始终还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又去问杨元觉。
“成本和材料清单呢?在哪里?”
杨元觉看了看左右,才发现自己真的漏了这玩意儿,也就一把抄起那张薄纸,目光一扫,直接将那张薄纸上记录的长长清单和成本预算信息给送到了净涪佛身那边。
净涪佛身看到这份信息的时候,一时也静默了一下。
他默然半响,才将这份信息送到了本尊那边。
哪怕净涪本尊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花费了他相当一段时间才看完了那一份关于成本和材料的清单。
净涪佛身也知道本尊那边的沉默,但还是很清楚地给出了一个判断,“光靠西天那边送过来的东西,可还不够。”
其实也不是不够,而是缺了东西。
这简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西天那边一众出身景浩界佛门的金刚、罗汉们已经将他们所有库存的、能够拿到手上的天材地宝都送过来了,竟然还不能补足这个阵禁的缺口,将这个阵禁给布设出来。
净涪本尊心神一动,又往佛身那边递去了一个意念,所以净涪佛身就问杨元觉道:“最后确定的,真就只有这么一个方案了吗?”
杨元觉点头,丝毫不在乎净涪佛身能不能看见他的动作。
“就只有这个了。”
净涪佛身是不信的,但既然杨元觉都这样说了,他也没再继续问。
杨元觉又『揉』了『揉』眼睛,终于撑不住了,直接就招出他的那个软榻,倒了下去。
“阵禁给你了,清单和预算也给你了,你准备好之后再叫我,我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杨元觉很快就睡了过去。
在他彻底沉入梦乡之前,净涪佛身似乎很平静很随意地问道:“你给我这个方案,是因为这个方案最方便我吗?”
杨元觉明明都已经快睡着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也还是用那最后的一线清醒意识回答他,“那是要护持这个世界,总不能只拿你的东西去填吧”
净涪佛身沉默了半响,最后摇着头笑了起来。
净涪本尊也在笑,虽然比起净涪佛身来,他脸上的笑容要更为浅淡清散一些。
笑得一会儿之后,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出他自己布设的阵禁之中,追上了左天行。
其实也不是真的追上,而是他发动了左天行预留的信号,叫左天行出来找他。
左天行突然得到这么一道信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跟在他们后头的净涪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回找他,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心中这般想着,也不耽搁,随意找了个理由就要脱出队伍。
左天行动作确实不大,但效果也真的是很不如意,连皇甫成都瞒不了。不过没有人太过追究,也就很轻易将他放了过去。
皇甫成坐在一角,不敢明目张胆察看,只用眼角余光瞥着左天行离开的背影。
到得左天行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将那注意力收回来,专心调养。
左天行很快找到净涪本尊。
他目光在净涪本尊身上转了一圈,没在他身上发现过战斗的痕迹,心下无声松了一口气,然后才问道:“什么事?”
净涪本尊将杨元觉推演出来的阵禁资料、图样、草稿乃至成本材料清单融汇成一道信息,递给左天行,“看看吧。”
左天行倒也干脆,接过这道信息就探入神念去查看。
左天行先前不知道净涪的这个方案,也不像净涪那样早与杨元觉有过一场关于这阵禁的交流,冷不丁被塞了这么些信息,要查看理解,自然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心神了。
他这一看,就看了足一个半时辰的功夫。
不得不说,在初初开始理解净涪和杨元觉意图的时候,便是左天行,也觉得他们异想天开。但当他继续往下看,看过所有的资料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其实还真的有很高的可行『性』。
如果世界出现了漏洞,那就给它补上;如果世界的自保机制不足以护持世界的安全,那就给它多套上几层机制。
要说天地源果是前者的话,那么现在净涪和杨元觉推出来的这一套阵禁,就是后者。
面对眼前这一套几乎是完美契合景浩界的阵禁,左天行真的心动了。
可在心动的同时,左天行也很心痛。
如果真的完成了这么一套阵禁,那些填入阵禁里的天材地宝
左天行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关于阵禁材料,你那边有多少?”
左天行也是知道的,既然杨元觉都将这一套阵禁成功推演出来了,那这个想法必定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甚至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才是这个方案最初的策划者。
也就是说,净涪他手上一定握有一部分的布阵材料。
净涪本尊看了看左天行,抬手又将一道信息送了过去。
这道信息里头的,就是净涪手上所握有的那些材料清单。里头九成九都是来自西天佛国的那些金刚、罗汉们。
里头确实有一部分是净涪自己的库存,但也真的没有多少。比起那些金刚、罗汉们送过来的东西,数目和种类都是少得可怜。
但那也没有办法。
景浩界世界重塑,净涪自己转世轮回,他当年作为天圣魔君的库存是一点不剩,全都没有了。就是那张清单上为数不多的那点来自他的东西,也都是净涪这二十多年间行走景浩界所拿到手的东西了。
左天行看过两张清单,也不遮掩,直接开口道:“道门各宗各派这里,也有一部分库存可以提取出来填补进去。”
净涪本尊完全不意外,他边点头边看左天行。
左天行见净涪本尊眼神递过来,就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了,沉默了一下之后,他也开始埋头列清单。
左天行的动作很快,不过须臾间,清单上的材料列表就在快速增长。一件件听说过、见过的天材地宝出现在清单上。
净涪本尊就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倒是左天行,他边列表边念叨,语气、表情和动作都在同步变动。
“天剑宗这边”
道门里大大小小宗派公库里的材料都被左天行梳理了一遍。
——看他那流畅快速的自然动作,净涪本尊觉得可能真的连这些宗派里的长老们都未必有左天行清楚他们自家宗门里的公库库存。
公库梳理完之后,左天行笔锋一转,落到了道门里各个深深扎根宗派的世家公库。
世家公库之后,就是道门里有名有姓的长老私库。
那材料清单列到最后,净涪本尊看左天行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丝异样。
他以为左天行是更光明坦『荡』的,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连人家的私库都『摸』得这么清楚明白
净涪本尊目光里的意思相当直白,看得左天行都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却没停下动作,而是继续。
在翻完长老私库之后,左天行的清单直接列到了道门界域内那些有名有姓的世家库存里。
也就是说,但凡道门界域里有些名姓有些用处的天材地宝,都被左天行给列到了这一张清单里。
好不容易列完之后,左天行将那一道信息递给净涪本尊,问道:“够了吗?”
净涪本尊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另外『摸』出一道信息,递给了左天行。
在净涪本尊将手中那道信息递过来的时候,左天行就隐隐猜到这一道信息里记录的内容了。
他接过那道信息,分神一看,果然就看见那道信息演化出来的清单信息。
赫然也是一张天材地宝的清单。
而这一份天材地宝,来自魔门界域。
左天行就看见那份清单里头列出来的、他曾经在‘皇甫成’那边看到过的、由魔门各宗各派进献给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天材地宝。
左天行将这几张清单归拢在一起,一一对比查看过,脸『色』有些不好,“还不够。”
还欠缺了不少东西。
净涪本尊面无表情。
左天行再一次仔细认真对比过那几张清单之后,重新拿起了那张阵图察看。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怪异,但到得最后,他的表情却是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他放下手上的所有东西,直视净涪本尊,“你在针对无边竹海?”
净涪本尊慢慢地勾起唇角,似笑,却又非笑。
左天行定定看得他一会儿,又摇头,“不对,不是你。”
不是净涪。
“是杨元觉对不对?”
净涪乃至‘皇甫成’,他们友人就那么多,精擅阵禁一道的,就更少了。面前这套阵禁出自谁的手笔,左天行不动脑也能猜得到。
净涪本尊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左天行一个问题,“所以你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我还有其他的答案吗?
左天行心下无奈,低头将所有东西收起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里头的选择本来就不用多加考虑。更何况这一套阵禁的布设乃至种种材料的需求,虽然确实会剜去无边竹海那边的一大块肉,可和景浩界比起来,这点代价完全不值一提。
收起所有东西之后,左天行望着净涪本尊,认真且端正地点了点头。
完全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多言,单只是左天行的点头,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左天行是景浩界天道选定的天命之子,虽然向来是景浩界天道影响左天行行事,但左天行的决断,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景浩界天道的意志。
这不,左天行在混沌岛屿上点了头,都不需要些信物以做象征,那边景浩界天道就已经有了反应。
天意偏易。
放在往常时候,天意偏易,伴随而来的就是天机转变。但凡修为有成的修士,都不可能会忽视这样的天机转变,他们早早就能从这样的天机转变中得到些什么提示,然后根据这些提示趋吉避凶,减免损失,更别说是竹主那般人物了。
可那是往常时候,现如今天机混『乱』,世界遭劫,天数早已不可推演,所以这一番天意偏易,便连竹主都没有探查清楚。不过竹主到底不是寻常人,纵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清楚窥探天机,他也在那天意偏易的顷刻间心惊肉跳,一时难以安稳。
好不容易安定心神,竹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叫其他异竹都不敢直视的地步了。
“竹主竹主”
“竹主您怎么了吗?”
“竹主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竹主好不容易安抚过那些异竹,却拂袖回了竹楼。
向来清净的无边竹海里难得地『乱』了好一阵,混沌岛屿那边作为罪魁祸首的左天行和净涪本尊却无所知觉。
或许是知道的,不过是没有在意而已。
左天行将那副只有模型的阵禁和各个材料清单整理好之后本是准备回去了的,但他想了想,又停住了身形,认真地跟净涪本尊道:“这回劳烦杨元觉了,请你帮我转告一声:多谢。”
净涪本尊微微扬唇,点了点头。
有了左天行这一句话,景浩界天道对于杨元觉那隐蔽却又深切的抵触、防备就彻底散去了。
景浩界中原本沉沉熟睡的杨元觉舒服地呻·『吟』了一声,一个翻身,又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