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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佛身并没有特意遮掩, 所以更夫们也就很轻易地看到了坐在长街一角里的净涪佛身。

两个更夫面面相觑, 还举了手上灯笼提到眼前定睛看了好几眼后, 才看见了净涪佛身那光溜溜的不见一丝『毛』发的脑袋。

光是看见净涪佛身的那个脑袋, 两个更夫就认定了净涪佛身的身份。

不过他们也不特意靠近,先放下手中拿着的一应物什, 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才又重新拿起地上的东西, 按着他们原定的路线继续打更。

净涪佛身也起身还了一礼, 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仍旧拿起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看着。

更夫打落更的时候(晚上七点), 净涪佛身周围已经很安静了,但那一对有些特殊的父子才刚刚走到了自家院门, 身后还伴着几声狗吠。

老父亲才刚拉开了院门,屋里听得动静的老婆子就拉开了门,这会儿更是顾不得冷风, 从屋里走出来相迎。

虽然老婆子眼睛的状况也没比他们父子好多少, 甚至还更差,但她迎出来之后,却很准确地拉住了儿子的手,将他往屋里带。

老父亲眯着眼将院门锁上, 边锁边难得地低声嘀咕道:“这么冷的天, 又黑, 你出来干什么?没的摔着了。”

老婆子倒是一时没接话, 拉着她儿子的手有些愣, 上下『摸』了『摸』后直接就将她儿子的手放下了。

不是她老婆子嫌弃她孩子还是怎么着,实在是怕她的手冷到他了。

老婆子回头问老父亲,“这是怎么的?你都带着孩子他去干什么了?”

在外头忙活奔走了一天,他那手居然比她这个在家里的都要暖和。

老父亲见老婆子这会儿还站在屋外,没来得及回答,先就伸手推着她进屋。

老婆子感觉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手手掌心处透出的暖意,也感觉得到老头子身上传来的担忧,同样也清楚自己这一家子其实也都是病不起,所以她完全没反抗,顺着老头子的力道就往屋里走。

至于他们的儿子,倒是完全不用他们催,几步就蹦入屋里了。

待到他们一家三口人入了屋,屋门才被重新锁上,连带着一起被锁在屋内的,还有堂屋里透出的那一片暖黄烛火。

说来也是神奇,等到他仔细地将屋门合上以后,老父亲忽然浑身一个颤抖,被四周『逼』涌着扑来的冷气灌了一身。

他忍不住再一次佝偻了身体,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儿子。

虽然此时他的眼中还是一片昏暗模糊,但老父亲还是精确地看到了他已经乖乖坐在炕上的儿子。

他松了一口气。

老婆子这会儿也『摸』索着伸了手过来,在他身上简单地拍了拍,就也将他推上了炕,让他跟儿子紧紧挨在一起坐着。而她自己却『摸』索着掀开旁边垂着的厚厚草帘,转去了旁边的厨房。

没过多久,老婆子就给他们父子两各自端了一碗浓稠的杂粮粥回来,之后就是四个掺杂了米糠的窝窝头。

两父子吃饭的时候,老婆子也在炕上坐着,就看着他们吃。

她儿子虽然脑筋上不是很清楚,但自己吃饭却是不成问题的。就是有些人可恶,看见之后就爱碎嘴,说她儿子只会吃不会做

老父亲匆匆将他的那一份解决后,就放下碗,坐在炕上边看着他儿子吃饭,边跟老婆子说起今日里的事情。

“今日早上时候,李老头商铺那边的活儿就干完了,他家要留我们吃个午饭”但因为自家儿子,所以他推托着没答应,拿了点东西就出来了,“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带着大儿去老张家挤了挤,下午再去接活计。”

“我没接到活儿,半道上就回来了。”说到这里,老父亲眯眼,叹着声音跟他家老婆子说道,“但是,你晓得我在半道上遇到了什么人吗?”

他家老婆子这会儿正眯着眼睛看她儿子呢,没分神注意他,听到这话,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当即就扬着声音问道:“老婆子我不晓得你在半道上都遇到了谁,但老婆子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没等那老父亲回神,老婆子就冷了点声音问道:“我们家那根麻绳子呢?曾二山,麻绳子哪儿去了?”

别看只是一根麻绳子,但丢了再要他们家短时间另拿一根出来,也很困难。尤其是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就更难。

可是不拿,要给他们家儿子换另一根更粗更糙磨得人更痛的绳子,老婆子又实在是心疼。

一肚子的心酸心疼没处去,也只能小小地对着自家老伴发泄一下。

往常时候,曾二山都是一言不发,由着自家老婆子发一发『性』子的,但这一回不同了。

真不同了!

曾二山一反往常低头沉默的做态,挪到老婆子身边挨着她坐,“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个事儿呢。”

老婆子见他这样反常,一时也都被惊住了,只能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家老头子。

曾二山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吓到了谁,也像是在说一个梦,“我今日下午,带着咱家大壮,在半道上,碰见了一位师父。”

曾老婆子听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抖着唇重复:“师师父?”

“什什么师父?”

曾二山又给她答道:“僧人。”

曾老婆子整个人晃了一下,伸手抓住了面前的那一团黑影,“你,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曾二山扶住人,连连点头。

他口拙,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家老婆子,“是真的,没骗你。是真的,没骗你”

曾老婆子口中呢喃了一阵,忽然又急问道:“你跟师父说了吗?他怎么说?他有没有,有没有答应?!”

曾二山连连点头道:“我说了,我求他了,师父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曾老婆子忽然想起了方才他们这两父子的那点神异,心里也稳了一点。但就是因为她的心开始安稳了,她才终于能开始为他们的儿子高兴了。

曾老婆子看着旁边端着碗吃得很慢很慢,就是生怕自己动作太快将粥水洒出碗边的儿子,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断续,“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曾老头在旁边,一只手搭在老婆子肩膀上,一只手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然而,曾老头这会儿虽然看着也镇定,但他眼睛也是红的。不过是他比曾老婆子好一点,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而已。

两个老人挨在一旁坐着,却没谁注意到,炕床上那边还在吃饭的他们的儿子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一双带着孩童天真稚气的眼睛不时地瞥向他们。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依稀给他那一双干净无辜的眼睛添上几分浅薄的伤感。

这一夜,曾家这三个人,就没一个能睡得安稳的。就连曾大壮也一样。

夜间,那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的床上就不时地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冬日天寒,夜里更甚。曾家虽然也烧了炕,但盖在身上的也就只有一床被褥,床上不论是谁翻个身,都能惊动旁边睡着的其他人,更会将外边冷寒的空气卷入被褥里,让它们带走被褥里的温度。所以不论是谁,总这么翻来覆去的,是很容易让旁边的人恼怒的。

尤其是别人睡得更好更暖的时候,更招人恨。

可是这日,曾家炕床上的人谁都没在意这样的小事。偶尔,或者该说是过不得片刻,就会有一小段对话在这个寒冷寂静的夜里响起。

“等我们大壮病治好了,可得给他娶个媳『妇』了。”

“可不是?以前是不好耽搁人家闺女,但现在我们儿子病好了,又是寺里的师父给治好的,就说不上是耽搁了。”

安静了半刻钟之后,又是一句话冒了出来。

“诶,老婆子,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

“四两半。”

这是他们家预备着下一次带大壮去看病的银子,是他们哪怕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的银子。

曾老婆子顿了顿,又咬了咬牙,道,“如果不够的话,我们还有两块地。”

这四两半的银子,加上农民命根子一样的地,都是他们家绝对不能动的东西,但这个时候,曾老婆子却将它们都提了出来。

她知道曾老头问这话时都想的什么。

那位师父要真治好了他们儿子,那他们家再怎么也是要谢谢人家的。要谢人,最简单也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无非也就是请客吃饭了。

既然他们家要请那位师父吃饭,那位师父又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尽心些。

不能大鱼大肉,总得给请一个手艺好一点的厨子吧?

曾老婆子弄的饭菜确实可以吃,可也就是可以吃而已,怎么都说不上好吃。

这个,曾老婆子自己也明白的。

半响,曾老头子才道,“还是得多存一点啊。”

可不是?大壮病好之后得娶媳『妇』。娶媳『妇』不得请媒人,不得下聘礼,不得翻新屋子?更何况,娶了媳『妇』之后过得三两年的不得生孩子,不得养孩子?

这么算一算,这点银子确实是很不够啊。

曾老婆子顿了一顿,道:“等过得两日,家里闲下来了,我也去给人家洗衣服去。”

天寒地冻的,洗衣服确实是能多得些银钱,但也很遭罪。

曾老头子不同意,“我去街上多接些活计就行了,用不到你。而且那时候大壮应该也好了,正好随我一起去,跟着我做活,我也好教他。”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小会儿,又道:“大壮他这个时候开始学,已经是迟了,更该多花些时间。”

曾老头子这么多年能够撑着他们家走过来,靠的是他的一手木工活。他的木工活在这镇上是数得上号的,每回接活都能得不少银钱。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四处给大壮求医,靠着他那一手活计,他们家也不至于只剩那么点银子。

求医一直没有个好消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求一求那些师父。可是他们没有门路,找不到那些个僧人。顶天了,也就曾老头隔着人群远远地见了某一个僧人一面。可再想要更多,却是没有的。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曾家一家三口确实都没睡好,但第二日一早还是早早就起来了,还各个精神焕发,像是吃了补『药』一样的。

曾家一家人收拾利索,匆匆吃过早饭,锁了院门就往镇上去。

天还黑着,村子到镇上的路没几个人,曾家一家却谁都没在意,几步赶做一步就往前走,哪怕是在寒风里也走得特别利索。

曾家一家再一次来到那一条长街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是要等上一段时间的。但没想到,他们才刚走近长街,就听到一声声规律清晰的木鱼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一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的这个动作,连带着走在他们中间的曾大壮也一道停了下来。

曾老婆子转头往曾老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曾老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肯定而且确定地点了点头。

是那个师父。

曾老婆子抿了抿唇,也不站在那里了,带了曾大壮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她走得很快,比他们先前从村里赶到镇上的那会儿还快。

曾老头子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上。

一会儿功夫之后,他们便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没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他还一手捻着佛珠子,一手拿定木鱼槌子敲着。

寒风到了他附近散去,黑暗到了他身周被烛火驱尽。这茫茫天地间,仿佛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如此温暖,如此明亮。

不知怎么的,明明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还在专注地忙活着他的早课,明明他身边的气息宽和且宁静,但曾家三口人就是没敢上前。

别说打扰了,他们连靠近一点都不敢。

其实也不是他们害怕打扰了面前的僧人他会怎么怎么样他们,而是

他们自己心底里生出的一种惭愧让他们隔着一段不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一下一下地敲着经,直到最后一遍经文敲完,早课结束,他才一挽手腕腕花,敲出最后的一个结音。

结音敲出,净涪佛身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重新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上的佛珠带回手腕上,又低头将那一套木鱼收回了随身褡裢里,最后还取出三个蒲团摆放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抬头看了一眼那边厢的曾家三口人,最后站起身来,向着他们招了招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对视一眼,才想要有动作,便见他们儿子已经迈开步子,走向了那个年轻师父面前。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跟上。

到得净涪佛身面前,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将曾大壮围在中间,带着他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合掌还过一礼后,就向着曾家一家子伸手一引,请他们在蒲团上坐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见了面前的蒲团,心里其实很有些不安,但他们看得那边的年轻僧人一眼,再转头看见自家大儿子,一咬牙,也真就各自在蒲团上坐了。

这一回,曾大壮倒是不用他老父亲老娘指引带领,自己就跟着他老父亲老娘一步一个动作,在那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矮垫子上坐了。

不同于心中各种思绪翻滚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心里没有太多杂念的曾大壮才刚坐下,就被他坐着的这一个矮垫子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之所以还能剩下一小半的注意力分散到净涪佛身身上,其实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也在惦记着“治病”的原因。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曾大壮,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丝笑弧,他合掌,向着面前的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还像先前曾老头在这里见到净涪佛身那样,寒风、黑暗,在这一刻,在这个时候,都远离了他们。当然,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这会儿也是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曾老头张合了一下嘴唇,还没有说话,就被一旁的曾老婆子抢去了话头。

“师父,”然而,曾老婆子也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抬高了声音,接着就很快压低了声音,“这位小师父,您您能不能帮帮我家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人也在蒲团上坐不住了,身体不过一个前倾,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若不是曾老婆子下意识里不敢碰触净涪佛身,她怕是还要跪着上前几步拉住净涪佛身恳求的了。

净涪佛身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还将这个老『妇』人送回到蒲团上。

曾老婆子带着泪光和哀求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小僧人,直到小僧人点了头。

净涪佛身将人送回位置上的时候,还拍了一道浅淡的金『色』佛光入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给她安定心神。

曾老婆子也不知自己怎么的,就是觉得一下子心定了下来了,仿佛什么都不用怕了。

净涪佛身将她送了回去后,又对着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曾老头点了头,便就向一直乖乖地坐在蒲团上的曾大壮招了招手。

曾大壮咧开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明白净涪佛身的意思还是怎么的,总之,他还乖乖地坐在蒲团上没动。

旁边的曾家老夫『妇』打眼一看,心里别的想法都还没有成形呢,就见得曾大壮下方坐着的蒲团自己动了。

也就是一个晃神的工夫,那个蒲团便带着曾大壮一道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曾家老夫『妇』见得,禁不住又憋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某个他们期盼了很久的时刻,是真的要到来了

净涪佛身看了他面前坐定的壮年孩子一眼,忽然抬手,似缓实快地按落在他的脑袋上。

曾家老夫『妇』没看见,也根本不可能看见,就在这个年轻僧人的手按落在他们儿子脑袋上的那一刻起,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那手掌上透出,轻柔且缓和地没入他们儿子的天灵,疏导着他们儿子脑袋中的每一点堵塞。

净涪佛身面『色』不变,手掌一直就按在曾大壮的脑袋上,直到功成圆满的那一刻。

功成之时,净涪佛身将手收了回来。而与此同时,曾大壮身下坐着的那一个蒲团又重新移动,将曾大壮带回了他父母身边。

曾家老夫『妇』没敢靠近,也没敢作声,只睁大着眼睛看着曾大壮,等待着他睁开眼来的那一刻。

仿佛只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又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不论如何,曾家老夫『妇』满心满眼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没有任何准备,曾大壮一下子就睁开眼睛。

那双眼里有神,还透着光。

神是他们不熟悉的神,光也是他们不熟悉的光,像是在这一眨眼间,他们的儿子就长大成了他们不熟悉不习惯的模样。但曾家老夫『妇』却没觉得如何惶恐陌生,他们几乎是睁着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儿子,等待着见证他成长的那一面。

曾大壮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过眨了眨眼睛,就凝望住面前的两个老人,咧着嘴冲他们笑,唤他们,“爹!娘!”

笑还是那样的笑,声音也还是那样的声音,但这么看着听着,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而不会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听到这一声叫唤,已经被压在眼眶里很久的泪珠子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势向着外头奔涌,狂放自由得叫人侧目。

曾大壮也想哭,但他闭了闭眼睛,将他眼眶边上的泪水全收回去后,才睁开眼来。他走到曾老头和曾老婆子面前,张开手将这两个佝偻消瘦的老人搂在怀里。

明明曾大壮的身量跟曾老头也差不多,但这会儿他张开手将两个老人搂进怀里的模样,却像极了一座能为他们撑起一整片天地的大山。

净涪佛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唇边笑意依旧浅淡。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曾家这三口人才勉强平复了心情,还各自在他们的蒲团上坐下。不过这个时候,曾大壮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和净涪佛身的对话。

他跟净涪佛身道谢,“多谢小师父大恩,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大壮没齿难忘。”

曾大壮虽然纯真痴傻了二十余年,但他不是真的对往事一无记忆。恰恰相反,他其实都记得,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是脑子不清醒,一直没反应过来而已。

就像这“没齿难忘”一个词,他也是在跟着他父亲来回奔走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的,这不就用上了么?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

曾大壮有些不明白,直到净涪佛身取出那一片空白的贝叶向他示意,他才算是有些明白了。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一旁看着听着,很有些目瞪口呆。

他们想过自己的儿子恢复过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想了很多遍了,几乎每一日每一年都想过。有时候想得好一些,有时候想得差一点,不怎么统一。

他们两夫『妇』有时候也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怄气吵架,可有一点,是他们两人都始终坚持的。

不论他们的儿子恢复了会是个什么样子,聪明的笨的,又或者是这一辈子都都这样过来了,大壮也是他们的儿子。只要他们还活着一日,就养着他一日。

但哪怕是他们想象的他们孩子最好的模样,也没有这样好的。

曾大壮好转后的情况好到出乎他们的预料,好到让他们惊悚,但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还是那一对父母,再怎么样也不会害怕怀疑他们自己的儿子。这会儿见得曾大壮和年轻僧人说话,他们也就挺直了背,格外骄傲地在一旁听着。

净涪佛身眼角余光瞥过这一对夫『妇』,眼底浅浅地浮起了一丝笑意,便连唇边那自然而然上扬的弧度也小小地扩大了一分。

曾大壮也见到了他们父母的这个变化,脸皮绷了又绷,才算是稳住了他那将要咧开的嘴角,但他还是挺直了背梁,声音也更加洪亮有力了点。

“小师父,”这声音,震得长街旁边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也都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曾大壮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用那样洪亮有力的声音跟净涪佛身说话道,“你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安排吗?”

净涪佛身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旁边的行人循着曾大壮的声音望来,却先看到了曾大壮面前的净涪佛身,他们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

如果不是曾大壮一家子就坐在那年轻僧人面前,正和年轻僧人说着话,他们知道这位年轻僧人这会儿是有事在忙,他们是必定要跟他见一礼的。

尤其是住在这附近听过昨日晚上和今日早上这两场木鱼声的人家。

曾大壮注意到了旁边行人的目光,不过他没转眼去望,还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他的恩人。

事实上,如果仔细看的话,旁人是能发现他脸上那些许失望和无措的。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他会在净涪佛身这里得到个这么个答案。

如果他的恩人有别的安排,他还能将他们一家子原本的打算说出来吗?哪怕是因为他们想要道谢?

不单单是曾大壮沉默了下来,就连旁边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也是一时无言。

半响之后,还是曾大壮开了口,“小师父,时间很赶吗?”

饶是曾大壮终于开口说话,问的还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净涪佛身还是能听出他话里纯粹的期盼。

净涪佛身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家子的想法,也知道曾家这三口人请他,并不是想要跟他们村里的人证明些什么,也不是想要用他来镇压他们村里必定会传出的闲言碎语,而是真的就只是为了谢他而已。

净涪佛身一个转念,就摇了头。

为曾大壮疏导他的头脑,其实真不如何花费他的力气,而且认真说起来,哪怕曾家一家子都觉得他的这次救助就是救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命,是救了他们这一支的香火传承,对他们家有大恩,别说是先前的那一根麻绳子,就是从他们身上拿走再多的东西都是值得。

可是净涪佛身却明白,不够的。

他的这一次出手,其实还真的抵不上那一片贝叶。

既然这样,倒还不如做得更多一点。

曾大壮见得净涪佛身点头,来不及想其他,期期艾艾地问道:“既然不怎么急,小师父不如请到我家吃一顿便饭,也算是让我们谢一谢你?”

净涪佛身笑,点了头。

曾大壮连同旁边的曾老头、曾老婆子一道,齐齐吐出了一口大气。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净涪佛身脸上笑容又更深了一丝。

曾大壮吐完那一口大气,又巴巴地看着净涪佛身,问道:“那不如就现在?”

净涪佛身还是点头。

曾大壮利索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先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拜,才要转身去扶起他老爹老娘。

但他才刚转身,就见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了,也正跟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弯身拜礼呢。

净涪佛身起身还了礼,又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将它们送回随身褡裢里。

其实这地上也没什么东西需要净涪佛身收拾,不过就是四个蒲团、一盏油灯和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

最后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请回随身褡裢,净涪佛身才转身,示意地看向曾家一家人。

曾大壮很轻很轻地拉了拉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的衣角,对净涪佛身说道:“请小师父跟我们来。”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跟在曾家一口子三人后头去了他们村子。

曾家一家人确实很有诚意,一家三口人先一同陪着净涪佛身回了家,又请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旁边陪着他坐了,曾大壮才自己带了钱,满村地跑。

请村里手艺最好的、这时候也在家的师傅回来帮忙拾掇出一桌菜肴,去村里栽种有果树的人家采买一点新鲜的水果

这么一圈圈的跑下来,等他回到曾家的时候,曾大壮身上已经湿了一片衣服了。

曾老婆子在后头见得,连忙将他推入房里,让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虽然曾大壮是灵醒了,但还是一如往常时候的那样听话。他乖乖地顺着曾老婆子的力道往屋里走,垂下厚实的草帘子后,就在里间换上衣裳。

曾老婆子看着那垂落的草帘子,上扬了一天的笑容又再往上拔了拔。笑着看那草帘子一小会儿后,曾老婆子才转身离开。

也就是在曾老婆子转身的那会儿,察觉到曾老婆子还在的曾大壮忽然在里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曾老婆子确实年纪大了,眼睛、耳朵、手脚什么的都不像年轻时候好使了,但曾大壮这一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飘落在她的心头。

“娘,往后,我能照顾您跟爹了。”

曾老婆子停下脚步,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曾大壮换完衣裳之后,也不歇息,还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这一桌宴席。

这时候,村子里但凡家境过得去的,都在家里猫冬。听见曾家这边动静的,不论得到消息还是没听到什么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番见解。

这些话,往常时候曾大壮一家子就不怎么注意,现在在忙活着招待净涪佛身,自然就更没心思和他们掰扯些什么了。

这时候,在曾家一家人眼里,可真是谁都没有净涪佛身重要。

曾家一家子的态度,不单是这村子里的人看得清楚,净涪佛身更是明白。

他笑了笑,还只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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