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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净涪佛身身上并不只有妙定寺这么一块身份铭牌, 他还有其他的各寺各脉的弟子身份铭牌。
说起来, 那些大和尚们之所以愿意将自家寺庙里的弟子身份铭牌给他, 为的其实也就是今天这么一日。
当日净涪本尊在妙安寺界域里行走的时候, 若不是因为妙安寺遣了净封沙弥在旁跟随,他们也得有人给净涪走这么一趟。
净羽沙弥将这份弟子身份铭牌双手接过去, 确认无误后, 才又对这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道:“请师兄稍等。”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 就站在一边看着他动作。
净羽沙弥转过身去, 面向妙定寺所在站定。然后, 他双手将那份弟子身份铭牌托起,高举过头顶, 俯身向着妙定寺方向拜了三拜。
三拜过后,他身上须臾飞出一道湛湛气息。
这气息
若说恢宏,它可算恢宏;若说它虚渺清浅, 亦可说虚渺清浅。但若要找一个更确切的形容词来给它定义, 却是艰难。
唯一可以为旁人所确定的,也就是这道气息的出处了。
这道气息,必定源于一位强大的妙定寺大和尚。
因为这一道气息,跟现在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这位净羽沙弥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
这位净羽沙弥比起这一道气息的主人来, 却真的是差得远。
差太远了。
净涪佛身目光轻飘飘地瞥过净羽沙弥, 又在净羽沙弥发现之前转开目光, 还看定那一道气息。
这道气息迎着风在虚空中舒展一下, 便就又在净羽沙弥抬头之前, 飘落在了他手上捧着的那份妙定寺弟子身份铭牌上。随着这一道气息落下,那弟子身份铭牌上像是被真正激发了一样,有几个金光跳跃起伏。
待到那几个金光敛尽,净羽沙弥将那弟子身份铭牌拿到面前看了一眼,顿了一顿后,才又转了身回来,双手将那枚铭牌还给净涪佛身。
“有此铭牌,日后师兄在我妙定寺界域内行事就可以更随意了。”
净涪佛身接过那枚铭牌,目光扫过,就将这枚铭牌的变化尽收眼底。
身份铭牌还是那一枚身份铭牌,但现在这一枚身份铭牌上,却比先前那一枚多了一行小字,多了一个人的法名。
清浦。
妙定寺当代主持清浦大和尚。
净涪佛身将这枚身份铭牌收回褡裢中,又跟净羽沙弥合掌拜了一拜,谢过净羽沙弥。
净羽沙弥侧身往侧旁一避,并不受礼,淡道:“师兄客气,我不过是奉寺中长辈法旨来此一趟而已,当不得师兄谢礼。”
净涪佛身听得,笑着点头,但也没有继续坚持。
净羽沙弥见状,再次认真打量了一阵净涪佛身。半响,他收回目光,直接与净涪佛身告辞。
“如今事情既了,那我也就不打扰师兄了。”
净涪佛身合掌,点了点头。
净羽沙弥也是合掌躬身一拜。
这一礼拜完后,他也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直接转身就走了。
净涪佛身在原地站着,看着那净羽沙弥又像一片叶一样,披着他的披风,被寒风卷夹着飘到了长街尽头,消失在他的眼前。
净羽沙弥离开没多久,净涪佛身眼神一动,他重新转了目光回来,看着从他身后走出来的两个瑟缩佝偻着的人。
这是他等的人出现了。
也恰是这个时候,一阵寒风呼的一声,从他们身边剐刮般地旋过,引得他们不自觉地颤抖了一小会儿。
这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原地小小地站了一下,其中一人侧身往身旁的那个人看了一阵,抬起抖动的手拉了拉那人身上薄薄的衣裳,又拦手将那个人护在自己身后,才继续往净涪佛身这边走。
净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走近。
他的耳目比别人灵光太多,几乎是这两人一出现,他便看见了这两人与旁人不太相同的地方。
他们两人间,其实还有一条绳子。那绳子一头系在前方那人的手腕上,另一头却是系在后头那个人的手腕上。
不过便是绳子的两段系在几近相同的地方,那绳子的系法也有着相当的差别。
前方的人,绳子是直接系到了他的手腕上,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或是铺垫,就直直地磨着他的皮肤上。这样冷的天,那绳子该也是被冻得僵硬冰冷的。而那样僵硬冰冷的绳子,就直接磨在那人的手腕皮肤上,想也知道该是又冷又痛的不舒服。
可那人就是没有取下,也没有给它包上一层布垫或者是直接让它落在衣袖袖口上。
该是怕磨坏了衣裳。
然而,跟绳子系在前方那个人的直接和简单不同,系在后头那个人的手腕上的绳子却是更灵巧和舒服。
绳子与人手腕锁系着的地方被人小心地缝了好几层碎布,虽然看着也不会多有舒服,却总还是比前头那个人好得多,且那锁系着手腕的绳子底下也还垫着好几层袖口呢。
这会儿,给他系上绳子的人该是没怎么在意他这几件衣裳的了。
两个人成年人走在一起,却还要用一段绳子系在一起,其实是很突兀的,但他们两人实在靠得太近,几乎是紧挨着一起,而且那绳子也不甚显眼,所以就非要到他们走得近了,旁人才会发现那根牵系在他们中间那一根灰朴朴的麻绳子。
净涪佛身目光在这两人有着不少相同之处的五官上转过一圈,便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子。
一对与这世上其他父子不甚相同的父子。
净涪佛身看了看那身量已经成年但行为举止就是带着几分独属于孩童的天真纯挚的儿子,心下了然。
这两人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净涪佛身,他们紧靠着,低头赶路。
净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等到他们走到距离他前方不远的时候,就抬起了一只手臂,拦在了两人身前。
净涪佛身的动作真算不上多突兀,但因为那两人都是埋着头往前走,眼睛只看着他们身前三尺远的距离,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净涪佛身伸出来的那只手。
而到得净涪佛身的下半身出现在领头那个父亲的眼中的时候,他再想要停下,却已经有点迟了。
那对父子中的老父亲收势不及,兼之天太冷,他衣裳太薄,身体冷僵冷僵的,反应慢不说,身体还很不好控制,所以他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要扑向净涪佛身。
因父亲往前摔,后头的儿子也没反应过来,被带着也往前倒。
净涪佛身拦在他们身前的手掌往前方一递,不过稍稍施力,便将这一对父子都扶住了。
到得他们两人站定,净涪佛身才收回了手来。
那父亲自己才刚站稳,都来不及查看自己的情况,便急急转头,去细看他身后那儿子的情况。
净涪佛身动作相当快速,他儿子虽然反应慢,身体协调、平衡能力差,却也什么事情都没有。
就是被吓到了,有点惊魂未定。
仔细察看过后面儿子的情况后,站在前面的老父亲才重新转过身回来,躬着身低着头,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那嘶哑的声音里,透出带出的,是满满的疲惫、惶恐和卑微。
净涪佛身一眼便能看出,这父亲是习惯了。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不管是不是他招惹的祸,也不管他面前的人是谁,他都习惯了先道歉。
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卑微和讨好,很让人不忍。
没有被生活一遍遍磋磨过的人,不会有这样的一种习惯,也不会有这样的卑微。
然而,就是这样卑微的人,却牢牢地将他身后的人护在了怀里。
净涪佛身抬手将这老父亲扶起。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老父亲才看见了净涪佛身的那一身僧袍。
他当即就舒了口气,也才敢抬眼去看人。
便是知道面前这人是僧侣,应该不会对他们两人有恶意,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抬起眼皮子,将目光小心翼翼地从下方抬起,往上艰难攀上面前这人的脸庞,到达那人的眼睛。
净涪佛身也正放落了目光看他,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意料之中的,不过是目光的短暂碰触,那父亲就像被什么惊吓到一样飞快地收回目光。
活生生的一只惊弓之鸟。
净涪佛身耐心地等待着。
那父亲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面前僧侣的其他动作,才又大了一点胆子,再度抬起目光去看净涪佛身。
如此几番闪躲之后,那父亲才让他自己的目光和净涪佛身的目光接上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但很快的,他又重新放落目光。
“这这位师父你你拦下我们父子是有什么什么事情吗?”
他的声音也都是哆嗦的,净涪佛身知道,这真不是冷的,而是怕的。
也是说完了这句话后,那父亲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暖烫暖烫的空气。
像是有谁,将他们拉入了一个暖屋中。
冰寒似刀的风没有了,空气是暖的,暖得让人骨头都疏散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转眼回去看他身后的儿子。
他儿子倒比他更快感觉到这个事实,正好玩地将他的两只手从薄薄的衣衫里探出,左右上下地挥舞着。
玩得高兴,又见他爹回头看他,他便就高兴地“啊啊啊”了好几声,似乎是在跟他爹说着些什么。
这位老父亲看着自己儿子脸上一整个月都没再出现的笑容,心里酸酸涩涩的,都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他儿子不太明白事情,但似乎懂他此刻的心情,渐渐地收了脸上的笑,收了舞得高兴的手,转回来拍着他老父亲蓬『乱』的头。
就像他老父亲很多次对他做的那样。
但他到底不知事理,下手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没甚规律不说,更重要的还是他手上动作没轻没重的,拍得老人头都有些痛。
老人没呼叫,而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
见他老父亲笑了,他也才重新『露』出个笑脸来,还左右前后地摆动着他的手,自个儿玩得高兴。
老人见他乖顺,很松了口气。
他再一次回过神来,却是摒住了呼吸,还低身跟净涪佛身问道:“对不起对不起,让师父您久等了。”
净涪佛身摇摇头,眼中那丝浅淡的悲悯悄然收起,换上了些许笑意。
老人这会儿抬眼,正看见那点笑意,不由得再次松了口气。虽然他整个人还没有彻底放松,但那张写满风霜、苦难和倦乏的脸已经舒展了些许。
他又问面前这个很好心的年轻僧人,“师父,您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目光看过面前的年轻僧人。
面『色』是红润的,眼睛是柔和明亮的,身上穿着的衣袍看着也单薄,但那料子像是泛着光一样的柔软顺滑,怎么也不像是艰难的样子。他又有什么事情呢?
净涪佛身微笑着合掌,弯身和这一对父子拜了一拜。
那老人知道这年轻僧人是在向他行礼,但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僧人会跟他行礼?
他
他就是一个家贫妻病子弱的农家老头子而已。这位一看就很了不得的年轻僧人怎么就怎么就跟他见礼了呢?
因为太惊讶,也因为很不理解,老人没来得及往侧旁躲闪,直愣愣地就受了净涪佛身这一礼。
净涪佛身尚且没有怎么样,这老人先就自己吓着了,又连连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净涪佛身心里摇头,面上却半分不显,又伸手将这老人扶住了。
旁边的儿子还是没弄明白,但他感觉得到从净涪佛身身上传过来的平和气息,倒是不怕,连连伸手在自己面前拍着玩。
他反应慢,而且灵慧未开,心里又看着好玩,所以这会儿拍手就拍得特别重。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就泛红了。
原本就已经被冷风、冷气冻得通红的手指、手掌,现在被他自己这么用力地拍着,看着就更凄惨了几分。
老父亲听见身后传来的那拍掌声,便想到了这种情况,都顾不上再跟面前的年轻僧人道歉了,腾地站直身体,转身回来拉住自家儿子的手,边给他用力『揉』搓着红肿的手,边低声叮嘱他。
许是因为平常时候就是用这种软和的语气跟他儿子说话的,这会儿的老父亲虽然胸中还有些余怒未消,但跟他儿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的严厉,更没什么训斥的力道。
那儿子乖乖地听着,只是笑,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玩了。
老父亲叮嘱的话叮嘱到一半,看着儿子这副乖巧模样,心里酸痛得厉害。
现在他们夫妻都活着,也还能养得活他,但日后,日后他们老两口都不在了,这孩子
老父亲抬手,用冷寒的手背抹了抹眼泪。
那儿子看见,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看着就更乖巧了几分。
老父亲才抹去眼泪,就又看见他儿子的模样,眼中忍不住又起了泪光。
那儿子心里难受,又不明白,便只能还像先前那样,伸手没轻没重地在老父亲脑袋上拍了又拍。
净涪佛身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父子与旁人殊为不同的交流方式。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今生的两个父亲。
想起他们,饶是身在童真心住境界心绪波动较之往常更加明显和频繁的净涪佛身,心底也还是如其他时候一样的平静无波。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有一个真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
得到了,是福分;得不得,那也没如何。
毕竟人生走过来,总还得自己去面对那些路途上的风雨。不论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总都得面对。
而且
虽然两辈子,两对父母,他只有一个母亲真正待他好,恨不能『色』『色』替他想得周全,护他一辈子。但,也是还有一个母亲的不是?
有一个,便已经足够了。
净涪佛身在顷刻间共享了本尊的视觉,看见正站在他前方一件件给他递僧衣僧袍僧靴的沈安茹。
净涪本尊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却没说什么。
净涪佛身倒是没避忌,他直接在识海世界与本尊说话道,‘我现在正在准备收取第十二片贝叶。’
这既是废话也不是废话。
说是废话,自然是因为他们三身一体,净涪佛身那边的情况他既没有特意阻拦,自然就会被本尊一眼看个明白。
说不是废话,也是因为净涪本尊明白佛身话里的意思,以及这一会儿在佛身心中升腾而起的思绪。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只是放任着佛身动作。
佛身其实也真没想在本尊这边多待,他只是
在那顷刻间,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份思念而已。
他借着本尊的视觉,静静地看了沈安茹一小会儿。
沈安茹心有所感,忽然转了头回来,看着安静坐在对面的净涪本尊。
她有点愣,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笑着放下了手上的衣袍,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是不是太多了点?”
净涪本尊和佛身同时摇了摇头,面上表情、眼中光芒,也都还是让沈安茹安心的柔和。
沈安茹笑了笑,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又自低着头去另捧了一叠衣袍过来。
佛身与净涪本尊一道,看着沈安茹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然而,也只是看得一阵,他便收回了目光,仍自看着他面前的这一对父子。
老父亲这会儿已经安抚好了儿子,正转了身体回来,还待要和净涪佛身说话。
见得面前的年轻僧人目光望来,老父亲顿了一顿,还将他先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净涪佛身认真听完,也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那牵连着他们父子的那一根灰朴麻绳。
老父亲顺着净涪佛身的手指看去,看见这一根绳子,以为净涪佛身是在问他们父子中间为什么要用这样一条绳子牵着。
老父亲显得有些难过又无奈,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嗫喏着答道:“是因为因为我儿子他”
虽然是事实,但要让一个父亲对外人说起自己儿子的问题,也还是很为难他。
但还没等他说完,净涪佛身就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他继续解释这个问题,老父亲也就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就又为难地看了看净涪佛身,希望净涪佛身能够开口直接跟他说话,他他猜不懂。
不过老父亲看不懂猜不明白净涪佛身的意思,他身边的儿子却没有半点为难。
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了看他老父亲,再转回头看净涪佛身,又再转眼去看他老父亲。
这样几番转悠过后,他忽然抬手一拉手腕上系着的那一端麻绳子,将它愣愣举着递到了净涪佛身眼皮子底下。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伸手将那儿子的手往下压了压。
老父亲还没见过自己儿子这样扯手上的绳子,一时又呆住了。
其实也真不怪他,虽然他这儿子不怎么喜欢手上的绳子,但在他和他娘跟他说过几遍之后,他就再没像开始时候那样折腾绳子了。
也是因为他对绳子态度的变化,他们老两口才舍得将开始时候用的布绳换成现在的麻绳。
净涪佛身将那儿子的手往下压了一压后,手腕便就一翻,将被递送到他手上的那根麻绳子拿在手里。
他没有用力,但那儿子在他拉住绳子的时候,就用另一只手去解系在他手上的绳子了。
老父亲才刚刚回神,又因儿子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的灵敏动作看愣神了。
“儿儿子你”
那儿子咧着嘴冲他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放慢。
他的笑容其实还透着他常有的傻气,但老父亲竟硬生生从他的这个笑容里看见了他早早不见了的机灵。
老父亲的眼一下子就红了。
他的儿子啊,他五六岁时候还很机灵很活泼的儿子啊,他因为一场高热就痴傻了的儿子啊
他儿子啊!!!
老父亲红着眼站在原地,没想阻止,但也没记起要帮忙。
可即便是这样,他那儿子还是在折腾一小会儿后顺利地将出门时候他娘仔细地系在他手上的麻绳子给解了下来。
解完了他自己的那一端,他见他老父亲没有动作,便又伸手过来去解系在他老父亲手上的那一端。
老父亲眨了眨眼睛,咧着嘴,没帮他,只将自己的手腕往他儿子的方向递了递。
也不知是他儿子这个时候格外灵醒还是别的什么,当他的手指伸向他父亲,去解他父亲手腕上系着的那段麻绳子的时候,他的动作没有像他以往任何时候那样的没轻没重,反而放慢放缓了动作。
因为他放慢放缓了动作,所以他花费在绳索这一端上的时间就多了不少。以他方才给自己解绳子的那般急切来说,这时候的他似乎又大不相同。
温柔了很多。
拿着绳子的净涪佛身站在一边,没说话,但眼底的笑意却微不可察地深了些许。
解完了绳子之后,那儿子想要将绳子捧到净涪佛身面前,但他一拉,竟没拉动。
他加了力气,还没拉动,再加力气,依旧没拉动。
如此三番之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视线顺着麻绳子攀沿。
麻绳子垂落,他目光也向下,麻绳子往上,他目光也往上,转过一圈之后,他才看见了那被人拿在手里的那一截绳子。
他看见了那只手,还没醒过神来,又顺着那只手往上。
一直到他看见了那双眼睛,他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猛地将手上拿着的麻绳子往旁边一扔,然后向着净涪佛身晃了晃他张得大大的手,像是要跟净涪佛身证明,他没有想要跟他抢绳子的意思。
净涪佛身笑着点了点头,手中虽然还拿着那截绳子,但还是合掌,微微弯了弯身。
那儿子见他没在意,又咧着嘴笑了,却再一次将身体凑过去,用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才刚抬眼,便望入了这个壮年孩子的眼底,他愣了一愣。
不是因为这人凑得太近让净涪佛身觉得不舒服,而是因为,他在这一双还带着孩子气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痛苦又无力的灵魂。
他的痛苦无力,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境遇,而是为他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地拖累着他的老父老娘。
他是爹娘的儿子,独子。可明明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却无法担起奉养爹娘的责任,还得让他们为他日夜奔波『操』劳
那个灵魂此刻正在向他求救,像是知道,这就是他一辈子难得的转机。
净涪佛身到底也是净涪,他不过眨了眨眼睛,便抹去了那点愣怔。
小小地往后退出一点后,净涪佛身对着面前的两个人点点头,然后便将视线压落,看着他手掌里拿着的那一根灰扑扑的麻绳子。
他目光落下的那一刻,一道浅淡的金『色』光芒升起,将那一根足有四丈长的麻绳子罩定。
不论是老父亲还是壮年孩子,不论他们这会儿的神智到底是明白还是混沌,在金『色』光芒升起的那一刻,他们都禁不住转眼看了过去。
哪怕是他们这样的肉眼凡胎,也能看见有一段麻绳从整个麻绳里散了出来,然后就是一条麻线,再然后就是一根丝线
大半段麻绳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一大摞麻线,直到那个年轻僧人手上只剩下最后的一根丝线,这一番变化才算是停止。
不,还没有。
还没等旁观的老父亲和壮年孩子吐出那一口憋闷在胸腔里的气,就见那一根仅剩下的丝线在那金『色』光芒中拖拽变形,最后成了一片雪白雪白的纸。
待到纸片成形,老父亲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伸手,将那片空白贝叶拿在手中。
得到新的一片贝叶之后,净涪佛身没急着探看里头的记载的经文,而是抬起了眼睑,再度看向了那边厢木愣愣站着的父子俩。
就在这年轻僧人目光转来的那一刻,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什么的老父亲抬手一拽他身边的孩子,“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虽然净涪佛身给他们挡了风,保了暖,但这地还是冷硬的,跪下去十分不舒服,尤其是这老父亲带着他儿子跪下去的时候半点都没有省力。
痛是真的痛,不过这会儿那老父亲完全没在意这点痛,他一把揽过旁边也被自己拽着跪下来的儿子,带着他向面前的年轻僧人磕头。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
就像是他们跪下去时候的那样,他们磕头的力气也没省,那声响传出去,连原本没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了。
见得是这对父子,旁边的人就先叹了一声。再看得他们的动静,又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净涪佛身,这些人虽然没弄明白前因后果,但也猜得几分。
他们各自叹了一口气,或是摇头转了头回去重新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或是停在原地,就看着他们这边,看戏一样等待着后续发展。
净涪佛身弯下身去,一手一个将两人扶起来。
那老父亲还想跪,还想求,但净涪佛身的手一拉他,他就跪不住了,只能站直身体。
可即便如此,他口中还是不停地道:“求求您,求求您”
求什么也不说,但只说求。
若只听这话,只看这情况,旁人怕能误会这老人以求恳为名行『逼』迫之实,非『逼』着净涪佛身帮忙。但若是他们看见这老人、这壮年孩子的眼睛,他们也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两人的眼睛,都是抖着的。
颤抖着的眼睛里,装着的并没有强硬或者『逼』迫,只有最深最重的卑微和哀求。而比这些卑微和哀求更多的,还是惶恐。
他们哀求着净涪佛身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害怕的,还是非常非常害怕。
诚然,面前的这个人穿着一身僧袍,带着佛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僧人。僧人多数脾气好,不会很跟他们计较。但僧人不跟他们计较,并不代表就没有人跟他们计较了。
尤其是在他们这片地儿。
别的地方老父亲不知道,也没有去过,但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又在这里老迈,这里的人和事他都熟悉。
这片地儿经常有僧人行走,年幼的、年轻的、年老的,都有。
也是见过他们,他才能认得出眼前这个年轻僧人的身份。
僧人在这片地儿经常出现,他们也都见过,偶尔时候还会碰见过,便是没有碰见过也大都听乡人提起过,知道他们很和善,就算他们这些人偶尔失礼,僧人们也不会跟人计较,笑笑也就过了。
可脾气好、见识光的僧人们大多都有些交好的人家。他们不一定全都是富户、大户,但在这片地界上却绝对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厉害。
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偶尔遇见过一两个僧人,不知事,稍稍失礼一点,自然是没有人跟他们计较。可如果过分了的话,他们那些人却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老父亲也没真听说过谁因为对僧人的过分举动丢了『性』命,但他却也听说过几家打那之后就过得很不好的人家
他们家家境本就艰难,再要是被人看作对僧人态度过分不尊敬,他们家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净涪佛身看着这样一对父子,叹得一口气,合掌轻轻一拍。
“啪。”
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响响起,落在那老父亲和壮年孩子耳边,就像是一声轻敲落心底的声音,轻易压下了他们心头的所有想法,让他们的身体都轻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