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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看得他一眼, 才摇了摇头, 合掌垂首, 作低唱佛号状。
这一眼清朗且平静, 但刘乐安却只觉得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凉太透,凉得他从肉身到心神都是一个激灵。
他立刻站直身体, 合掌恭敬无声一拜。
净行虽就站在刘乐安的身侧, 却没有那份体会。他见刘乐安一时沉默, 愣了一下, 竟也上前踏出一步, 合掌与净涪躬身一礼, 问道:“这里和我修行的静宇寺距离不远,不知道比丘你会不会过去一趟?”
刘乐安听得净行这样胆大的问话, 全顾不上别的,小心地从眼角里瞥出余光,打量着净涪的面『色』。
然则净涪表情、气息却都还是平静, 他似乎没觉得净行的这个问题都有着什么样的意图, 既然听见了,便也思考过,然后拿定主意。
他迎着净行的目光,略带歉意地摇摇头。
净行确也没有其他的心思, 他只是想起了往日里诸位师兄弟在寺中提到这位比丘时的敬慕, 便单纯地起意要请净涪一请而已。现在净涪拒绝, 他顶多也就为寺里的师兄弟叹息一声, 便也就撒开手去了。
刘乐安此时如何还不明白, 他会与净行在这位比丘面前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其实根本还在于他的心念不纯。
厅堂里的这一祖一孙俱是沉默,净涪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就等了半响。
见得刘乐安收拾了心神,他便看了刘乐安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与他一般动作的,还有他身侧的五『色』鹿。
刘乐安了然,也自在椅上站起,面『露』不舍,却还是示意净行先收起那只装着心灯的木匣子,与净涪说道,“老夫送一送比丘吧。”
净涪合十一礼,抬脚便走。
刘乐安连忙跟上,在净涪身侧作陪。同样跟上的,还有五『色』鹿和净行。甚至到得他们出了厅堂,得了刘乐安眼神示意转身安排人去请刘家众人的管家也成功地赶在刘乐安和净涪到达大门之前将刘家一众主人都请到了庄园院门前。
刘家众人从没想过净涪这么快就起了去意,但因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是赶得太急。
净涪见得众人来送,面上也无甚意外,只带上一丝笑容,与刘家一众人等合掌见礼。
刘家老太爷和刘家太夫人相互搀扶着上前,走到净涪身前,合掌恭敬而拜,却没有询问净涪离去的原因,而只是给净涪祈福,道:“余夫『妇』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刘家众人合掌躬身而拜,齐称道:“吾等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净行似乎也被众人感染,亦是合掌躬身一拜,也道:“小僧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不论此等人早前心思是异是拙,这一刻,他们却都真挚而虔诚,让人侧目。
魔身在识海世界中往这边看得一眼,也是沉默。
佛身自摇头笑道:‘不管出现了多少次,每每看见也都还会觉得神奇。’
如何不神奇呢?
明明都是一颗心,却既可至纯至善,亦可至恶至毒,而除了这两种极端之外,它们甚至还会出现亦善亦恶的混沌状态
神奇至极,也
好玩至极。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深深一礼,便转身,领着五『色』鹿在刘家一众人等的目光中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向村外。
直到净涪和五『色』鹿的身影彻底消失,刘乐安才一扬手,道:“都散了吧。”
刘家众人很快散去,唯独净行顿了顿,跟在刘乐安的身后,一路去了佛堂。
刘家留意着刘乐安和净行去处的众人或对视一眼,或暗自皱眉,或转头就走,又是一浪汹涌『潮』汐。
刘家这边的事情,净涪没再特意留心过,只是在某一日,佛身察觉到了那盏心灯被人燃起,火光温暖清净,一如他当日造就这一间佛宝之前所预想的那样。
‘所以,净行还是拿了那盏心灯。’
魔身很随意地点头,‘是他。’
佛身却又发出了一个隐现好奇的单音节:‘哦?’
这就是要了解了解这事情大体过程的意思了。
魔身看了他一眼,大发慈悲地答道:‘当日我们离开之后,刘乐安将他带去了佛堂,不过那次净行那沙弥也还没有答案,刘乐安便让他将心灯带了回去,至于他是真会将你那心灯收下还是给了静宇寺,他都不过问了。刘家也不会再管,只让他自己决定。’
说是他不过问,说是刘家不会再管,其实不过就是刘乐安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谁还像净行那沙弥么,竟都没有看透?
不过刘乐安说了这话以后,还真的就再不管了。态度摆得光明正大,静宇寺那边便是看出来,也没话可说。
不过静宇寺那边应该就只看出了这一点,只以为刘家这是要和静宇寺修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却忽视了另一个变化。
刘家摆出这种态度之后,他家与净行之间的关系比之早前更加亲近了。
在这之前,刘家确实不曾亏待过净行,但刘家对净行的支持也只是寻常,并没有特殊对待。可这次之后,刘家却分明已经在着意拉拢净行了。
刘乐安不愧是久在宦海沉浮一直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对局势的把控、静宇寺的态度、刘家的进退乃至对净行的了解,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他不曾着意在净行与静宇寺之间挑衅,却让刘家在净行的眼中占定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但凡净行修行有成,他们刘家无论如何也能从净行那里分得几分庇护。至于静宇寺与净行
只要静宇寺没耽误到净行的修行,他看样子是不会多做什么的。
不过敢就这样将赌注押在净行身上,刘乐安看样子对净行的前程很有信心啊。
魔身这般想着,忽然心念一动。
他要不要在里头搅和一手?
但很快他就将这种心念彻底斩去,没让它留下半点痕迹。
佛身随意地看得魔身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点头,又问道:‘接下来?’
‘接下来,’魔身兴致缺缺,但还是与佛身说道,‘接下来这沙弥将自己和你那心灯关在静室里,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盯着看着看了一天一夜。’
佛身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中就带着些许笑意,‘然后?’
‘然后么?’魔身撩起眼皮往他的方向扫得一眼,话语间也平复了下来,‘然后就是这沙弥想通了,他取出了他当年皈依礼时收藏着的头发,亲手将它们搓制成芯,燃起了灯火。’
说到这里,魔身也仿似回想起了当时净行将他自己搓制成的发芯放入灯盘中,又倒入灯油,却发现那由他头发搓制成的灯芯根本不吸油时的苦恼表情。
‘哈哈哈’魔身大笑道,‘你知道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佛身也笑了一下,答道:‘他在想,他手上的那些头发能够支撑他点燃这盏心灯多久。’
魔身笑意未减,‘他居然在发愁,要是他手上的头发都被烧光了,他该拿什么来搓制灯芯!’
佛身也笑,并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担心,那盏心灯燃起,并不会将灯芯烧尽。那灯火燃烧的,只是灯油而已。
不过这些其实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佛身知道魔身此时笑的根本不是净行那个沙弥,而是他。
魔身是在笑他制作的第一件佛宝居然被人如此低看,偏生他还不能将那盏心灯从净行手上收回。
等到魔身笑完之后,佛身才问他道:‘静宇寺那边呢?’
佛身完全不需要去询问魔身当时净行的心态和决定,因为他知道,单只净行燃起那盏灯的时候,他的心便定了。
净行的心定了,旁人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很难再动摇得了他。
所以他问的,只是静宇寺那边。
算算时日,净行应该已经带着那盏灯和刘乐安给静宇寺的回信回归静宇寺了。
魔身道:‘静宇寺那边没什么话说。’
静宇寺?
静宇寺无话可说。
他们能说什么呢?
净涪已经离开了,便连他行进的方向也都一并改了,随着他的前行,与静宇寺的距离正在拉远,这分明就代表着这位比丘与他们静宇寺之间的缘法已断。
哪怕净涪比丘下一次再踏上他们静宇寺的山门,情况也已经和这会儿不一样了。
净涪比丘已经离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也一并被带走,只给刘家留下一盏心灯,只字不提静宇寺。哪怕净行曾经出言邀请过他,他也是没有迟疑犹豫就拒绝了。
这样的动作,其实已经明明白白表明了这位比丘的态度。
怕是在这位比丘看来,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的因果,非在他们静宇寺,而是在刘家,或者说就是净行。
净涪比丘既然已经明白表态,便是静宇寺再不甘愿,也不敢多说一字。毕竟在这件事上,静宇寺自己也是底气不足,做不到理直气壮,就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