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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自古生前哪管身后事。”

韩洵压低了嗓子,咬着牙从缝里蹦出来。

“你父亲的身后之事,只需处理好后事就好。”

“人死之后,没有意识,没有痛觉。”

“否则的话,古人为何要说人死如灯灭?”

“醒醒吧,卫袖袖,你的父亲不愿看到你这样。换算下来,便是不值得的一件事,你还要增加他的痛苦吗?”

功德之事执法队都清楚。

秦怀鼎、老仙人、羽界主等都知道他们清楚。

但彼此没有挑破。

亦不愿再让这些指法队的为难。

为了还并肩作战过的岁月恩情。

正因如此,韩洵才会冒大不讳来到卫袖袖的身边来提醒。

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徒劳无果,既知是既定的结局,又为何要弄得自己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再这样下去,卫袖袖的骨髓全部被抽干为墨汁,就算侥幸活在世上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是残废之躯,岂不白瞎了这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好青春?

韩洵从前也过多冷漠,或者怯懦不敢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人人俱知的道理,他也不例外。

况且,从前年纪小帮过一人,说了一句公道话,自诩在伸张正义,得天之道。

哪知被自己保护的那人,为了蝇头小利将自己构陷,倒打一耙使自己遁入漩涡险些客死他乡,好在被段三斩队长捞走,堪堪拿回了一条小命。

段队长只对他说过一句话。

“人活在世,护好己身即可,莫管他人是与非,恩和怨。”

“插手他人因果,必遭反噬。”

“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怯懦者无能为力的呓语祈祷,是可怜之人垂死挣扎后临终前的幻想罢了。”

“跟在我的身边,日后绝不可做僭越之事。”

“匡扶正义,惩恶扬善,都是傻子做的事。”

“………”

“是!段队长!韩洵定不敢忘队长的教诲之恩,必将众生铭记于心,时刻注意,绝不敢忘!”

“………”

段三斩虚眯起眼睛,在十步开外的距离望着急切的韩洵。

她殷红的唇勾起了一抹嘲笑。

韩洵,终究不适合执法队。

“卫袖袖!”

韩洵回忆往昔,深吸了口气。

彼时的记忆,队长的话,因果循环善恶无报的话如一把把利剑穿进了自己的耳蜗。

他血红着双眼,颤抖了一下手掌。

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卫袖袖胳膊的手。

悬在半空又猛地抓了回去,死死地攥住。

“住手吧。”

“别再执迷不悟了。”

“你还能翻天不成?”

“你就算搭上了这条命,何尝不是如沧海一粟?你又能在这海上掀起多大的涟漪?你的生命,一文不值,你若因此葬身,去了地下,见到你的父母,你又该如何面对?不!你面对不了!你无法帮你父亲做什么,你甚至还白白搭上了自己的命。你可是远征大帅卫九洲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啊!”

韩洵的话已经够明显了。

他并不知道背后这一手遮天的始作俑者是谁。

只知是天上仙。

而不管是哪一家,或是何方巨擘,皆非在座之人能够惹得起的。

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神仙一怒苍生犹何在?

“砰!”

卫袖袖束发的玉冠被自己体内的狠劲灵力给猛地震碎。

碎裂的玉冠和风同舞。

锋利的一部分,割破了韩洵的脸庞,留下了三道溢血的痕迹。

卫袖袖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

手上的笔不知何时早已森白阴气重。

想来是以骨作笔的时候吧。

满头墨发垂了下来。

鼎炉的剑才飞出来,就被外头的阴森煞气侵蚀生锈。

锈满剑身,如无数的寄生虫将他拼命锻造的剑给粉碎蒸发了。

韩洵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位远征大帅唯一的独子。

他曾被派来海神大地,邀请远征大帅卫九洲,踏步天梯,来到洪荒上界,日后去诸天万道逐鹿群雄。

那时,远征大帅温和儒雅地拒绝了他。

一身万钧铁血气势的将军,对他露出了慈和的笑容。

若非甲胄披风在身,和寻常的花甲老人并无多大的区别。

“远征大帅,以你的实力,去往了洪荒上界,才是最好的。”

“想必,你一直在压境。”

“你和寻常的修行者不同,戎马一生,征战四方,压境对你来说,痛苦倍增。”

“你的每一次出征,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去上界吧。”

“上界需要你这样的为将之才!”

旁人对于上界丢出的橄榄枝只会瞬间红了双眼,兴奋不已。

巴不得点头哈眼,臊眉耷眼。

但他不同。

他摇摇头,心如止水,平静不似面对上界的邀请。

他说:“大地,需要老朽。”

“韩副队长请回吧,老朽留在海神,至死方归,在没有找到新任大帅前,老朽是不会走的。”

海神大地不能失去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去了上界。

不过是上界的爪牙。

想要帮海神,却是千难万难。

天梯之隔,何等艰险。

他看着下界被天劫磨难伤害到寸草不生,已是痛不欲生。

他只能袖手旁观,否则他就会沦为下一个大夏。

唯独能做的,就是送些好东西去仅存的下界大陆。

他压境留在海神大地。

因为他知道,当下界彻底地灭亡,恶魔之手,终将会伸到中界。

若是人可以吃人。

第一个。

就是会吃自己的人。

洪荒三界一体,却逐渐地被蚕食,被吃。

是洪荒的悲哀。

亦何尝不是凡族人道的悲哀呢?

“请远征大帅慎重地考虑一下。”

韩洵极其耐心。

“卫帅应当清楚,一旦拒绝,往后再无机会了,这是非常恶劣之事。”

“卫帅,我可以向你保证,去到了上界,我会帮你争取一切所需。”

远征大帅看着韩洵微微一笑。

“韩副队长,你是个好人。”

韩洵分明是执法队的人,不过是根据上头的指令来执法。

但他给了卫九洲许多暗示。

卫九洲听懂了。

依旧不干。

只站起来朝韩洵作了作揖。

“韩副队长,让你空手而回,实在是抱歉。”

“老朽不得不在此等候。”

“等一个人。不,更准确来说是等一个神。”

说到此处的时候,卫九洲的脸上流露出了向往之情。

人神?

韩洵脑海里登时出现了楚神侯。

纵观凡族历史,能够做到非人非神,是人是神的,不就是楚神侯吗。

此乃凡族神官之巅,神族所封之侯。

“大帅是在等楚神侯?”他如个愣头青般试探性问。

哪成想卫九洲竟是直截了当点头“嗯”了一声。

韩洵只当卫九洲疯了。

他并没有因此放在心上。

因卫九洲崇拜楚神侯的事洪荒皆知,狂热过头便是信仰,信仰毫无尺度就成了疯魔,世上天才囿于一处如钻牛角尖而走火入魔者十有八九之数,也不算什么稀疏罕见之事。

韩洵便觉得——

自己当初没把卫九洲带去洪荒上界。

没能请动卫九洲踏天梯。

那么!一定要保住卫九洲的儿子。

“卫公子。”

韩洵努力使自己镇定平缓。

“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的父亲回不来了。”

“地狱天堂,不过旁人所道。富贵由天去吧。”

他将语气放得缓和了些许,是真想阻止卫袖袖的疯狂举动。

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刻钟,卫袖袖必然筋骨寸断,浑身的四肢百骸,再无半点骨髓。

而且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会清醒地承受痛苦直至生命的陨落。

“韩副队长。”

卫袖袖苍白的脸,挤出了一抹礼貌的笑。

“如若灵柩之中,是您的父亲。”

“您还能这般理智吗?”

韩洵怔住。

他不知道。

他被父亲卖给了一个老男人。

自己逃窜颠沛的途中,因插手他人因果,丧命之际被段三斩救下。

这些过往之事,他以为自己忘了,每日端着第五副队长的架势,当真有了贵人模样,不似从前可怜相。

他闭上眼睛,内心挣扎了会儿,缓慢地松开了抓着卫袖袖胳膊的手。

“打扰了。”

他转身回到了队长的身边,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像是被方士抽走了三魂七魄。

“队长。”

“嗯?”

段三斩回得漫不经心,眼皮都不曾掀一下,余光尽是曙光侯。

这么久的时间,曙光侯皆是无动于衷的。

这可不符合她对曙光侯的了解。

“我是不是,很糟糕啊。”

韩洵嗫喏着问。

声若细蚊。

段三斩这才侧目看了眼韩洵。

“人教人不行,事教人,一次就行。”

“很可惜,你骨子里疏于管教,这是本队长的错。”

段三斩眼神锋利地扫过了副队长。

韩洵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队长分明告诫过他,不可随意插手他人因果。

但他时常意气用事,不吐不快。

“不糟糕。”耳边传来了一道飘忽的声音。

韩洵的心海仿佛长出了定海神针。

他蓦地朝段三斩看去。

心脏咯噔一跳,激动都镌在神情之上。

段三斩则板着一张脸,冷如冰霜,身穿执法队的特制甲胄犹如劲松苍竹。

这般做派,仿佛适才开口说话的人不是她,而是韩洵见鬼了。

“侯爷,你也想拦着我吗?”

韩洵循声望去,瞳眸缩了缩。

曙光侯竟扶住了卫袖袖的锻剑炉鼎。

她,能拦得住卫袖袖吗?

一个丧失亲人的极端者。

“不。”

楚月勾唇一笑,眉梢轻挑,“我是觉得,你这炉鼎,差点东西。”

“是何物?”韩洵怔住。

楚月掀了掀眼眸,赫然间,轰然作响声如狂风骤雨。

一双黑金火瞳,映入了卫袖袖的眸子,直击心灵的深处,瞳孔不可控制地睁大。

只见火烧元神后的焰光,源源不断灌入了炉鼎。

“这可远远不够。”

慕临风飒沓如流星,白袍拂动,手掌贴在了火焰冲天的炉鼎之上。

“咔,咔,咔咔,咔嚓。”

细碎触耳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裂。

再看去——!

慕临风的身上出现了诸多的血线。

这些犹如布偶斩碎又重新被缝合的血线,触目惊心。

沿着慕临风的皮肤冲去。

至锁骨,往上蔓延。

从脖颈,而后满面。

他脸上的血线交割和卫袖袖的惨白如纸恰似天地尽头的两个极端。

“卫兄,你我既是异姓手足,这等时候,自不会作壁上观。”

言罢,无尽的血鬼之气,源源不断地充入炉鼎之中。

那些粉碎蒸发掉的满锈宝剑,竟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地汇聚成形,有了个大概轮廓了。

卫袖袖眸光颤动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以及慕临风那一张独属于血鬼烙印的脸庞,即便鲜红刺目,却扬起了璀璨灿烂的笑容,好似幼年躺在山坡上看见的那一颗星辰,格外的明亮,犹如流光。

“这炉鼎所缺之物,属实有些多了。”

慕臣海大马金刀走来,龙行虎步,一身魁梧腱子肉,雄赳赳气昂昂的一看就是出自于武将世家。

韩洵正想说血鬼之气无需太多。

这一家子的血鬼族人,别用血鬼之气把卫袖袖的炉鼎给震塌了。

思及此,韩洵眼神一亮,恰对应脑海当中的灵光一闪。

他就说曙光侯怎会非但不去阻止卫袖袖的极端,还特地助长。

看来,这慕、叶两府,是打算以关怀的形式弄坏卫袖袖的炉鼎。

这样一来,卫袖袖的炉鼎破坏,就不得不暂止了。

然而,让他惊诧的是,慕臣海竟不是朝炉鼎灌溉血鬼之气。

慕臣海手掌氤氲着微弱的金色光华。

远远看去,好似令人流连忘返,云牵雾绕的崇山峻岭。

光华下头,淡蓝的烟雾氤氲。

犹如山下海。

“这是我的武将星,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

慕臣海说得板板正正,面无表情。

极其严肃的一张脸,因常年不苟言笑,导致旁人看了觉得有些凶。

像一头注视着猎物的雄狮,随时会露出凶狠的獠牙。

武将星?

又名武道之心。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是一惊。

此将星多半出自于武将,而且是非常纯粹的武将才有。

意味着心灵的纯净。

武将最难的,就是纯净。

生杀予夺,驰骋沙场,沐血而生的人如何保持所谓的纯净呢?

慕臣海最难的在于,从前的他不仅驰骋沙场,而今更是沦为了血鬼。

把灵魂贩卖给血鬼的人,想要武将星的纯净,何其之难,常人根本不敢去想的!

卫袖袖身为远征大帅的儿子,更清楚其中来之不易的难和珍贵。

“这不行!”

卫袖袖赶忙摇头,放下了髓骨笔,急切阻拦慕臣海。

“武道之心何其宝贵,于臣海兄而言,在日后更是一种保障。”

血鬼人族受人非议,并不是正道。

落于那些正统之人的眼中,宛如下九流般不入眼的存在。

若是将武将星取出,便如勋章般,能够说服普罗大众,为自己讨个说法,关键时刻亦有妙用。

“日后之事不足多言,眼前唯远征大帅和夏女帝最为贵重。”

慕臣海执拗,“武将星若能为卫老功德多出一份力,也不枉费慕某悟得此星。物有所值才算珍贵,否则与束之高阁有何诧异?”

金色山脉,被慕臣海置放于鬼画符般的画轴之上。

“看来,比起炉鼎,这武将星更适合为卫公子的画作添上点睛一笔。”

慕臣海文绉绉的讲话,倒是让两位兄弟不大适应了,须知素日一贯是个五大三粗的主儿。

武将星的金色山脉犹如画上的一笔,直接映在了卫袖袖乱七八糟的画上了。

给那五彩斑斓的黑,添上了无法忽视的重踩。

似日照金山。

犹霞光万道。

仿佛还能听见海水流动的声音。

以及那习习海风。

竟让这灵柩四周的阴恻恻气息少上了许多。

失去武将星的慕臣海面色白了几分。

卫袖袖红着眼睛看过去,泪水模糊了自己的眸子,亦模糊了慕臣海的面庞。

他愿粉身碎骨,但他不愿其他人有所受伤。

他想——

他大抵知道父亲生前对这人间的不舍了。

身边环聚着共同生死镇守信仰的战友,又是何等的荣幸之事。

泪水流淌下来。

慕惊云走到了灵柩旁,站在秦怀鼎的对面,伸手扶棺。

“夺远征大帅之功德,先夺惊云之躯。”

男子儒雅沉稳,说话时并未高声暴喝,有着海纳百川的平静。

卫袖袖泪流满面,感动不已地看了过去。

咽喉胀痛到犹如被刀刃割裂,生疼得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

夜墨寒、叶无邪,则分别在后两个方位扶棺。

同时,两股气力,直奔大夏,亦守夏女帝。

“善哉人间,不该为十九炼狱。”

“佛渡众生,愿渡苦厄,不渡贪心作恶人。”

慕老夫人转动着佛珠。

纯金的经文带来古老的神秘,环慕老夫人而动。

她闭上眼睛嘴唇翕动,诵读着佛经。

佛经环绕远征大帅的灵柩,好似金色的披风,有着温和的风。

慕山河召来血族小鬼,犹如万马千军。

低声一喝!

这些小鬼瞬间连在了一起,形成天罗地网,覆盖了棺木。

“远征大帅,一路走好,当安宁九泉,魂归往生之路。”

老伯公慕山河低声道。

太夫人拄着拐杖,拐杖点地,竟然凝结了一圈光阵。

以灵堂地面为中心,血红色的光阵朝周围清晰地荡漾开来。

血腥诡谲和神圣的融合,光阵之中星图转动,月光染金,绚烂于将士们的视野,开出了璀璨的花儿。

沐凤鸣扭动着脖颈发出骨骼摩擦之声。

她抽出了血色的刀,身如霹雳弦惊而迸出,电光火石间留下道道残影在半空,披风掀起带过的弧度都像是剑的锋芒蕴藏着无限的杀气,出现在半空之时,红发扬起,墨黑的瞳孔在刹那间犹如天雷震动般,变作了血红色。

血眸捕捉到了蚕食亡灵的无形小鬼。

她一脚踹了过去,将直奔灵柩的小鬼踹到了半空。

小鬼并未凝聚出实质,肉眼凡胎且都看不清。

只依稀可见,诡异的暗红之雾流动,符箓的光泽在闪烁。

弹指间,沐凤鸣身影如锋,快到极致,瞬闪到了半空中的小鬼上头。

她双手握着血色的刀刃,从天灵盖开始将小鬼给贯穿,并且不断地往下滑动。

“砰!”

直到!!

穿过小鬼的刀刃连带着沐凤鸣一道下滑到了平地。

刀尖穿插进固若金汤的地面。

裂痕沿着血色刀刃朝大地四周蔓延而去。

不仅蔓延到了远征大帅的灵柩下方。

还囊括了太夫人所布下的地面光阵。

沐凤鸣则双手握刀,单膝跪地,披风摇曳,她半垂着眼皮看过去。

被血族之刀所横穿的小鬼,终于显出了原型。

刀下挣扎的,是一条鲜少见过的鱼,因这鱼的嘴是鸟喙,身体两侧如鸟鹊开出十翼,鳞在羽周,生出了火焰的光。

与其说是“小鬼”,落入将士们的眼里,倒像是不伦不类的走兽。

从未见过此等走兽,史书亦无记载,众人只当是小鬼的特殊形态。

“喳,喳喳。”

喜鹊的叫声响起,出现在这鸟喙鹊翅鱼身的飞禽之上,略显诡异。

配上刀插血窟窿和火光斑驳的画面,愈发显得诡异,叫人不由倒抽冷气,脊背都生出了一股直奔头盖骨的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此乃,何物……”

蓝老紧皱着眉头,对陌生的飞禽小鬼,生出了恐惧之意。

楚月蓦地怔住,脑海闪过《山海经》!

段三斩眸色幽幽,负手而立。

她见过此物。

记录在一本禁书之上。

那本禁书,是神留下的宝物。

世上之人不识此飞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此乃西西之鱼,非寻常小鬼。”

楚月一语道破,挽回士气,凝视了西西鱼好一会儿,冷笑了一声道:“更说准确一点,是符箓所化,并非真实走兽。此鱼擅长御火,水即可破。”

“袖袖——!!”

“……”

“来了!”

卫袖袖两眼一亮,执髓骨笔,从画轴之上扫过慕臣海烙印上的武将星。

金色峻峰下。

蓝的海洋浪涛。

涨潮之时,一笔横扫。

海水从画中来,冲向了沐凤鸣的刀下鱼。

鱼在刀中挣扎,火焰越来越浓烈。

炽热浓烈到了最高的程度,便逐渐地弱化,直到被彻底地熄灭。

武将星的海水覆灭了鱼的火。

死鱼扑腾挣扎了几下,便成了一张符箓。

沐凤鸣歪头挑眉,剑扫符箓,丢给了楚月。

楚月双指夹住了符箓。

符箓之上,红色的线勾勒出了鱼的模样。

“符箓由人画,舍不得将真正的鱼送出,只用些符箓来蚕食旁人的功德,好算计。”

双指之下,雷火焚起,将符箓烧为了灰烬。

不枉费她在大炎城无上殿得到的雷和火。

嘴里还在念叨——

“御火,五行既属火,而今被水覆灭,则忌火。”

“火,可焚之。”

“此符箓,生于火,而亡于火,不枉费辛苦一场,万里迢迢也要奔赴我海神大地了。”

段三斩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楚月。

第七队长周云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

这鱼他是有所知的,但叶楚月,一介凡人王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诸天殿的梵音台,贴在蒲团之上远征大帅额角的红鱼符箓,瞬间湿透又被强火烧得殆尽,围绕远征大帅和夏女帝的血衣僧人们,猛地震颤,怒目圆瞪,充斥着惊诧之色。

符箓的毁坏,形成了回旋的风暴,冲开了围聚在此的贵人们。

唯有黑纱裹目的少年,盘膝而坐,纹丝不动,只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有所惑。

“《山海鱼箓》竟被破了。”

“有意思。”

“……”

少年鲜红菲薄的唇角,勾起了饶有兴味的笑。

僧人们口溢鲜血,疑惑不解。

贵人们闪过了慌色。

“卫九洲的功德,竟被守住了?”

“海神大地到底有何能人异士,竟能毁掉梵音台的《山海鱼箓》,这可是神族留下来的好东西。”

少年闻言,缓声道:“一张鱼箓,不过小试牛刀,纵有几分本事,也是孤木难支,孤掌难鸣罢了。”

“中界的能人,可毁一张鱼箓。”

“那若是……”

“成千上万张呢?”

少年露出了笑。

两侧尖锐的虎牙,像是会吸血。

霎时,成千上万张的《山海符箓》,喷发而出,随着风环绕。

僧人们诵读经文,梵音绕耳。

张张不同的符箓将远征大帅和夏女帝的轮廓阴影给贴得密不透风了,每一张符箓上方都用红线勾勒出了不同的古怪的飞禽走兽,死死地贴合在蒲团之上的两位,如跗骨之蛆不依不饶,不仅要隔着千万里去钻进对方的尸体,还要蚕食两位的亡灵,窃取掉二人生前的功德!

四方的贵人、修行者们显然对那少年十分敬重,不敢轻易得罪,就算看上一眼,都是敬畏的。

那是低位者对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的敬畏!!

少年戏谑道:“能护远征大帅,又能否护得了夏女帝呢?”

僧人察觉到了什么,立即睁目。

“转印功德塔,十六童女阵。”

“还有一股力量,同在窃取功德。”

“瞧着方向,似是来自海神上界的西北方位,需要注意吗?”

领头的僧人单手合十,满含敬意地看向了少年问道。

少年兴致盎然。

“看来,亦有同道中人,连转印功德塔都舍得拿出,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便看这功德花落谁家。”

“是你的转印功德塔厉害,还是我梵音台的《山海符箓》更胜一筹!”

少年像是个赌徒。

满身富贵却嫌富贵,偏爱豪赌的刺激。

他笑着说。

《山海符箓》紧密地贴在了远征大帅和夏女帝的身上,算是定心针,让周围的人都已心安。

要知道。

光是远征大帅一人的功德,在座全部人一道瓜分,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很浓厚的功德,能够少奋斗数百年。

物以稀为贵。

功德是何等珍贵稀罕之物。

要是抛售出去,足以引得百万人争得头破血流,引起令人惶恐的血雨腥风。

一张《鱼箓》就能够把功德全部蚕食回来。

这么多的《山海符箓》应当是稳操胜券了。

岂是那小家子气的转印功德塔可相提并论的?

清远沐府。

祁老紧张问道:“发生何事了?”

南阳大师在里头回:“祁老先生,诸天有感,正在窃取功德,我们还要继续吗?”

祁老目光一凛,咽了咽口水。

试问,谁敢跟诸天的人博弈呢?

犬彘见到恶狼,岂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然,当足够饿,肥肉足够鲜美滴油的时候,犬彘也敢在恶狼的眼皮子底下夺食啊!

“继续!”祁老深吸了口气,身居高位的他亦像个赌徒。

隔着一扇富贵门,能够听到沐君泽的呜咽之声。

沐君泽使出浑身解数,吐出了堵嘴之物,泪如雨下,映入眼帘皆是蟒吞童女的血色场景,他红着眼睛,用尽力气,不畏昔日最为惧怕的祁老,扯着嗓子喊:“祁老爷爷,放过她们吧,我真的梦到祖宗了,若有半句虚言,此生不得好死,不得善终,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苦厄不断。祁老爷爷,快住手吧,祖宗之意不可违背啊,徒增杀孽乃损阴德之事,沐府必有恶报的。”

“咔嚓。”屋门打开。

浑身被绑的沐君泽看了过去。

纵使黑夜,明珠如灯悬于回廊,使得府邸亮如白昼,是金碧辉煌和雅致古木结合的格调。

光从门外照耀来,有些刺眼,晃得沐君泽眯起早已被泪水打湿的眸子。

自眼皮缝里看过去,族老爷爷站在光中,拄着拐杖,目光阴冷如毒蛇般钳着他。

沐君泽对上那样的一双眼睛,害怕到身体都在难以遏制地颤抖,只敢将其幅度频率皆降到最小,尽管如此,依旧是一副绝望恐惧的模样,当真如青天见鬼,如丧考批。

“君泽。”

祁老站在明珠如昼的光华之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沐君泽。

“祁老爷爷。”

“你既说是祖宗显灵,祖宗托梦,你说你不敢说假话,那你可敢来与祁老爷爷赌上一场。”

“怎,怎么赌……”

沐君泽从未赌博过。

他不是赌徒。

他只是见不得这类血腥杀生的事。

那些女孩们绝望的眼神。

那些缠绕的蟒蛇的冷血的信子,丝丝声叫人肝胆俱颤。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不算个君子和有气魄的豪杰。

但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不想余生的午夜梦回都是这些女孩们临死前的眼神。

“就赌这阵塔之事。”

祁老笑了,缓和地说出了让沐君泽惶恐到极度的话。

“赌你是否梦到祖宗显灵今日的阵塔相关,若你口出谎言,来诓骗沐府诸君,便将你沐君泽喂给血蟒,你可愿意?”

沐君泽愣住。

他知道。

这是单方面的赌。

祁老无需付出任何赌注。

而他,给出的将会是生命。

他若是点头应允,接下来就会让他立下誓言。

血契为誓,骨魂作枢,真真假假,契誓可断!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十六童女中的一位,是最冷静的女孩儿。

她的声音,出奇地出现在了沐君泽的元神之中。

这些童女,都是未曾修行过的纯净女躯。

沐君泽就算实力再差,也好过普通人。

这女孩又是怎么能给他元神传音的呢?

沐君泽一度陷入了疑惑,但迫在眉睫,容不得他有空闲去疑惑。

直觉让他看向了一位女孩儿。

蟒蛇正在蚕食她。

她的眼神,非常的纯粹,濯濯清涟漪,又如冷月般。

此外,女孩有一张满是刀疤的脸,尤其让人过目不忘。

比起那张脸,镶在面庞之上的一双眼,才是真正的触及心灵。

“我知道。”

“你未曾做过祖宗告诫的梦。”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

空灵悦耳,如环佩作响,黄莺轻啼。

“你想救我们,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谢谢了,我们命数已定,无数再救。”

“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不过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罢了,何须再多带上一个你。”

“此事与你无关,往后的日子不要内疚,不要折磨自己,做一个平安康健的人。”

“……”

沐君泽眼眶通红。

女孩的躯壳,被蟒蛇蚕食得越来越多。

快要没命了。

声音也逐渐地虚弱,始终是如梦般的空灵纯净。

“祁老爷爷,我愿意赌!!”

沐君泽用尽力道喊道。

祁老狐疑了下。

难不成,这小子真没诓骗他?

他不信这个邪了。

“好。”

祁老多了一丝凝重谨慎,“给他解绑,让他以精血立下誓言,来验证他是否假话。”

沐君泽的元神之中,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仙灵的喟然。

沐君泽咬紧牙关,映着头皮立下血誓。

“晚辈沐君泽,乞天地佛灵,三尺神明,睁眼看这人世间。”

“祖宗托梦阵塔,事关沐府的气运和前程,晚辈不敢有半句妄语,句句属实,情真意切,不敢有假。绝不会有一个字是假的。”

事已至此,他只能顶住恐惧,一条路走到黑。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结果。

结果是注定的。

他这条命,要搭在这里了。

他很害怕。

怕死。

他不想当英雄啊。

他怕死啊。

只敢在内心祈求,苍天若是有眼,就该为良善之人换得喘息的机会。

纵然仅有刹那喘息,亦是恩赐的甘霖琼露!

血誓红纹旋绕着他。

根据血色誓言。

若有诓骗之话,那些红纹会开出血色的莲花。

其眼为真,血色莲花的花蕊处,则会有一道金色的圣剑之光。

沐君泽知晓自己诓骗人,不信苍天敢开眼,则知既定结局,必死无疑。

他后悔了。

若好人没好报。

他不想当这个好人。

可重来一次,他想他还会这么做。

良心的谴责如母亲温柔的手,推着他往前走,远离自己厌恶的歧途,于是在遍地恶话的地方,他还有怀揣着初衷本心而行路,纵然不是世间的佼佼者,无法和世族的天才们争得一席之地,却还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磊落之人。

让他意外的是,惨淡的结局迟迟未来。

周围竟无叫嚣着杀机的声音。

沐君泽缓缓地睁开了眼。

面前所盛开的,竟非血色莲花。

而是血色木槿花。

花蕊部分,含着金色的刀光。

“这……”

祁老怔住了。

族人亦傻眼。

活在世上这么久,此等景象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

“这算个什么事?”沐府族人诧然。

纷纷沸腾。

“是啊,这算真还是假?”

“说真不太真,说假又很真。”

“祁老先生,这要如何是好?”

众人皆看向了主事的祁老。

祁老看向了南阳大师。

“南阳大师,你可知晓此寓意何为?”

南阳大师盘膝入定,闭目也能有远胜于旁人的清晰五感,感知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还包括任何的细节。

“真亦假时假亦真。”南阳大师吐字高深莫测,神情不起波澜叫人难以琢磨。

祁老皱了皱眉问:“那是真是假?”

南阳大师回:“天机不可泄露,事关天机,乾坤难定,真假皆在人心。扑朔迷离之事源于天机,若强行窥测此天机,必遭反噬。”

“祁老先生,听我一个忠告。”

“真真假假,无需再猜,皆由本心。”

祁老嘴角抽动了下。

一堆废话。

他一把年纪了,能不知真假同存。

“老先生,可还要继续夺取功德?”南阳大师再问。

祁老犹豫了会儿,“南阳大师,依你之见,该如何断?”

“关乎天机,命在己,运在祖,我不可私窥天机,好坏参半之事,皆看老先生如何抉择了。”

“那便请南阳大师继续吧。”

“好。”

“来人,把沐君泽带出来。”

“祁老,可是要将其斩杀?”

祁老怒目圆瞪,“他既牵扯到天机,岂能随便斩杀?”

沐君泽愣了好久。

兴许,他看见老天开眼了。

但这眼,只开一半是怎么回事。

既已开眼,弄得扑朔迷离,何不全开,给这些童女们一条生路。

这样一来,他的立誓毫无作用啊。

“祁老爷爷,求你了。”

沐君泽屈膝跪地。

因身体被捆,跪了好几次才跪稳。

他仰起头,近乎哀求:“放过她们吧,君泽真的没有骗你。”

祁老置若罔闻,喃喃自语。

“此花,形似木槿,洪荒界境内,无间口人屠宫的木槿花开得最好。”

人屠一族的朝华公主岳离,便取自于木槿的别名。

这其中,会不会有别的关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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