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
害怕妻子的一腔热血和赤诚之心,终是喂了狗。
害怕一己利益之私,从前被阿楚守护的众生,恍然间就毫不犹豫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从而对她口诛笔伐,疾言厉色去咒骂,还会站在道貌岸然的至高点捧着圣光来践踏昔日的战士。
于是,他布下杀阵,不给任何人后路。
若这大地上的人,都不在乎阿楚的死活。
他会亲手毁掉,这所谓的生灵。
夜墨寒与楚月对视的时候,目光闪躲了一下。
这是他内心的阴暗面。
和楚月的大义盎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却未曾想过,楚月是否需要。
“阿楚,抱歉,我未曾和你商榷。”
夜墨寒来到楚月身边。
颀长挺拔犹如高岭之花不可攀的男子,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楚月朝他伸出了手。
寒气汹涌逼人。
凛冬总有风彻骨。
男子抬眸望向了她,眉角眼梢都是独属于她的温柔救赎。
“手冷了。”
“暖暖。”
楚月浅浅一笑,血眸漾着光。
夜墨寒微怔,旋即握住她的手。
还是如过去那般的冰凉,尤其是在这冬日,更显得冷。,
他温热暖和的手,将女子冷冰冰的手爪子包裹住。
不同于往的真力,这次用的是仙气。
“阿楚不怪我?”夜墨寒问道。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即便两厢情愿久长时了。
“抱枕。”
楚月答非所问,轻喊了一声旧时的熟悉。
“嗯,我在。”
他在。
他一直都在。
“如若易地而处,如若是我,我也一样。”
楚月定定地看着他:“抱枕,你比这众生,更重要。”
抱枕、儿子、家人、朋友,都是她心里头的第一位。
从未改过。
她是战士,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故人的战友。
有些路,她非走不可。
有些人,她不得不救。
她能够理解人心易变,都只顾着自己的蝇头小利和一亩三分地。
凛冬将至,各扫门前雪。
人性使然。
但若是个个丧了良心,只坏无好,她可为这众生鏖战到至死方休,也可手握屠刀大开城门走向自己人。
夜墨寒低头垂眸,凝望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女子。
始终怦然。
心跳如小鹿。
快要撞死在他的胸腔。
宛若擂鼓般一下一下强而有力且分明地响在耳道深处。
男子低低一笑,血线纵横的俊脸,扬起了秋水般柔和的笑。
紫眸快要溢出星辰般的光。
卿重霄愁容满面地看着满心欢喜温柔似水的男子。
“诶。”
老人长长地叹息。
夜尊殿下哪哪都好,就是在武侯面前,太情不自禁了。
太好哄了。
且是毫无保留地投入,像个小娇夫。
反倒是柳三千,捋着雪白的胡须,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灿烂恰似菊花儿。
楚月有夫婿如此,他这老头儿往后为七杀天和夜尊殿下干活都会夹紧臀部越发卖力了。
“你笑什么?”
卿重霄抓贼似得,狐疑地看着笑容灿烂的柳三千。
“卿老兄又在愁什么?”柳三千不答反问。
卿重霄就差翻两个白眼出来。
随后眉头一皱。
顿感疑惑。
不对啊。
怎么反过来了?
不该是柳三千觉得白菜被猪拱了而惆怅叹息吗?
卿重霄噘着嘴都能挂个油壶了,默默地拉开了和柳三千的距离。
柳三千大笑着跟上,悄然道:
“老兄,殿下跟了我们武侯,不会吃亏的,不会押错宝。”
“别看武侯如今尚未登天梯,来日踏步天梯,那可就不得了。”
“洪荒必然为武侯震上三震。”
卿重霄:“……?”
啥玩意儿?
反了反了。
真的倒反天罡了。
“什么叫跟了武侯,是武侯跟了殿下。”
卿重霄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柳三千:“不如,你去问问殿下?”
他初进七杀殿就是跟着卿重霄的。
卿重霄不止一次告诫过他。
遇事不决,便问上级。
“。”卿重霄默默地看着眼里只有武侯的殿下。
瞅着殿下那不值钱的样子,老人嘴角猛抽。
莫说是智勇双全的他。
就算是一头猪,都能知道殿下的回答是什么。
这痴情种啊。
要不得要不得。
却说混沌浑浊迟迟不散,被凝于法则之阵当中。
等到楚月、夜墨寒等血鬼之力压下,方才会消散开来。
浑浊一经消散,被遮挡的日月就会显露出来。
原先百废待兴的海神大地,除了枯竭干涸不能再生的血海道义,都在文明之气的促进下,鸟语花香在大雪天,灵气精纯,元力浑厚, 彼此从前,更是往上抬了一个档次,正在趋近上界。
也就是说,往后海神大地的文明,会诞生更多更强的强者。
文明之气涌入界面压制。
罗玲玲寒刀贯穿的残余阵法。
都使得界面压制刚上一层楼的强悍与牢固。
遍地荆棘穿过的地方,生长出了灵草。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灾后的海神大地。
不仅有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还有着这份意外之喜。
欢声笑语,相连万里。
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
卫九洲富有深意地看了眼楚月。
文明之气的来源,恐是别有深意。
奈何。
有人不愿领取这份功劳。
只因,也不愿站在众矢之的中把底牌全部托出。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襄助着这破败的大地,直至辉煌的降临。
“光,阿娘,你看,有光。”
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被母亲抱着的孩子,举着手指向了天。
无邪的眼睛,盛满了笑意。
“黎明了。”
“灾厄结束了,和平永续我家国。”
妇人热泪盈眶,尽量缓和的语调依旧是难掩激动。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动。
“阿娘不哭。”
孩子亲吻母亲被泪水灌溉的面庞,奶声奶气道:“神侯,会庇护人族哒。”
紫气东来 。
黎明破晓。
不见天日好久的大地和人们,于冬季大雪纷飞的这日,闻到了花香,看见了久违的黎明。
那一缕破晓的光,从东来紫气的穹顶之下,从海平线的尽头,逐步地靠近,蔓延着四方天地。
光,映照在一张张蓬勃的脸上,眼下乌青诉说疲惫,喜悦盛满被透支的躯壳。
一双双眼睛饱含热泪。
多的是喜极而泣的人。
这一日。
这一刻。
她们等了,好久,好久。
绝望过。
崩溃过。
哀嚎过。
最后,迎来了黎明。
从前唾手可得的曙光,在今朝看来,分外的难得和珍贵。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战。
是一代代人都不会忘记的奇迹。
“天亮了。”
楚月和夜墨寒并肩而立,脸上的血线逐渐消失。
又是那张好看的脸。
敌人的鲜血斑驳在面庞尚未洗涤干净。
正如裂开了好多处痕迹的黑金龙袍。
袍上的纯金之龙,仿佛也跟着身经百战了一样,遍体鳞伤染上血痕,眼睛都瞎了一只。
尽管如此,目之所及,凛冽深寒,万兽匍匐颤栗。
依旧是那,盘桓在宇的王。
从未有过败绩的龙。
………
浑浊散去。
不论是洪荒上界还是域外各方,将再次看到海神大地的场景。
俱不约而同的目不转睛。
孰胜孰败。
终将揭晓。
大楚。
“浑浊散去,只怕,海神已经亡了。”
楚祥坐在梨花木雕麒麟的太师椅上,枯老的手握着终日不离己身的烟壶。
深吸了口,吐露出浓稠的烟。
烟雾背后若隐若现一张高深莫测的脸。
仿佛是杀人于无形,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智囊谋士。
“来人。”
“去点上香。”
“老朽要好好祭奠下,老朽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还有……儿媳。”
楚祥灰浊的眼眸,闪过了偏执的阴郁癫狂。
他的内心,复杂到古今之书都无法诉说。
正如当年。
他命楚云城挖走明月的金眸,又将明月丢到无间地狱后,独自在屋子里枯坐了好久。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
人也苍老了几十岁。
天亮。
又是一个清晨。
他打开窗棂,自言自语。
眉间尽是苦涩的愁。
“孩子,别怪爷爷。”
“去吧,去做那孤魂野鬼。”
“这是你的命, 爷爷没办法。”
“你我之间,并无爷孙的缘分。”
“要有来生的话,你我二人,可以是普通人家的,一对普通爷孙。”
“等到那时,爷爷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
楚祥吸着烟,眼睛流下了一滴泪。
为儿媳。
为孙子。
为孙女。
……
还为自己的伟大 。
为了大楚的未来和安定,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家人。
不管是明月,还是离经叛道去皈依佛门的楚凌,亦或是突然间脑子被驴给踢了的楚时修,还有那不守妇道毫无规矩的儿媳。
他心不痛吗?
痛!
痛啊!
可就是这样痛。
他也巴不得都去死。
为了大楚啊。
为了祖宗的基业啊。
他一个人,背负多重的责任。
举步维艰,殚精竭虑,方才走至了今时今日啊。
这人间众生。
还有谁会比他更伟大。
牺牲更多吗?
没有了。
没有啊!!
楚祥又流出了一滴泪。
视野模糊。
他和心情难言的楚世远、楚云城、楚南音等家人,一起观看着浑浊退散后的法器灵宝。
一切都将清晰可见。
“啪嗒!”
当看清法器灵宝中的场景,楚祥浑身震颤,手掌不可遏制地一个用力,就掐断了掌中薄绿的烟嘴壶。他瞪大了眼睛,甚至为了看得清晰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像是讨债的怨鬼,一动不动地盯着法器灵宝看。
“嘶——!”
楚世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在法器灵宝的人群中,去找寻着叫做落九筝的那一道身影。
其余人无不是惊到说不出话。
“阿兄。”
楚南音眼缠金缎,瞧不见清晰。
她声若莺啼,轻喊了一声。
“海神,如何了?”
她的双手放在膝上交错地绞着,掌心里都是冷汗。
不知为何。
难过涌上了心头。
她还想,等着阿姐来到上界。
她想,拿回自己的眼睛。
她还想再见母亲,和死在了海神的阿兄。
泪水快要夺眶而出。
想到这些人都将长眠大地……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就很难过。
她无法形容这种难过。
正如她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内心,涌上了一丝迷惘。
她分明在恨阿姐。
恨一切。
可阿姐真的死了。
都将尘埃落定了。
她的内心为何只有惆怅,而无期待已久的痛快呢?
楚南音愈发不解。
“周怜,死了。”
楚世远沉吟很久,才扯动着有点僵的下颌和嘴皮,解答没有光明的妹妹的疑惑。
“周怜,死了?”
楚南音重复着阿兄的话,愣了愣,似是听不懂其中之意。
又或是,听懂了,却不愿相信。
“海神光鲜更胜从前,荡漾文明之气,不见百废待兴,只见遍地生花,界面压制更加稳固,世人朝拜……武侯叶楚月。”
楚世远沙哑着嗓音极不情愿地娓娓道来,为妹妹南音解释着法器灵宝内所看到的一切。
唯独没解释的,是让他放不下的那道执念。
他看着落九筝的时候。
落九筝竟在凝视着他不要的妹妹——
楚明月!!!
他太了解落九筝了。
落九筝是外冷内热,初见颇具淡漠的人。
就算从前对他芳心暗许,也只会压在师门、道义、苍生之下。
感性有温存如野火难控制。
但偏偏落九筝是个极度理性的人。
然而!!
就是这样理性的人,竟为叶楚月而痴狂?
楚世远瞧见这一幕,只觉得这世道真荒唐。
若非明月是个女子,他真要觉得落九筝移情别恋,爱上其他的男子了。
那个人,还是自己的“弟弟”?
荒唐!不可理喻!
楚世远双目赤红,面庞镇定如常的泰然,起伏的胸腔却直接出卖了他。
他的痛苦执念在都暴风雨的平静下。
“父亲。”楚云城着急地看向了楚祥。
楚祥掐碎的烟嘴壶碎片,割伤了自己的掌心。
血流在枯老的手,往下流淌,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
刺目的猩红,烙印在楚云城的眼。
楚云城心脏咯噔猛跳了一下。
“啪!”
楚祥将碎掉的烟嘴壶,猛砸在了地上。
“魔童!”
“什么魔童!”
“既是天罡焚世,何不祸害海神,偏又救人于水火?”
“老天,你在愚弄我这把老骨头吗?”
这,不该是焚世天罡魔的结局。
身披正道衣。
脚踏凡人路。
集世人仰望而登天。
粉身碎骨犹不怕,偏扞诸天凡人道。
这,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