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山主未免过于小气了。”
翠微山长老见缝插针地开口。
“武侯既都说了无道义相赠剑星司,那要是有道义的话,山主不得给点什么吗?两手空空可不好。”
“我翠微山,愿赠仙灵雪珠一枚。”
大长老豪迈阔气,先发制人。
翠微山戴着面具的长老不遑多让。
“沧溟山,九转还阳丹一颗。”
九转还阳丹,乃沧溟山上等的药物。
濒临死亡的人,只要以针封住心脉,七日之内服下九转还阳丹,即可保住一命。
至于翠微山的仙灵珠,若是以仙力催化召唤,弥散的仙气,可保笼方圆百里。
与翠微山仙灵雪珠、沧溟山九转还阳丹对等的是,万剑山的剑魂碑。
碑伫立,引魂兮。
剑之道,在九霄。
紫来仪,东朝阳!
山主沉寂了好一会子。
“若是剑星司建起之时,血海道义能够涌现大地赐世间祥瑞福祉,万剑山,必携剑魂碑前来,相赠剑星司!”
翠微大长老捋了捋胡须,眼眸灰浊而深沉,浮现了一抹笑意。
既然暗潮流动在眼前,他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如若武侯当真能够使得道义之海重新灌溉。
相赠仙灵雪珠又何妨?
但武侯的当务之急,并非道义——
大长老仰头看了看天,眼眸微微地缩起。
浑浊将散,域外的旁观者,便能将此地看得真真切切。
届时,武侯的血鬼就掩盖不住了。
那才是武侯真正的灭顶之灾。
这会儿,龙子蘅亦在注视着楚月,紧缩起眼睛,倔强地咬紧了唇,仿佛是被抛弃的痴情人,辗转多年的颠沛再次遇到了当初的负心汉,隐忍着情绪的波涛,却有绯红止不住地泛上了眼眶。
“岳、离——”
他低着声,咬牙切齿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无间口一战,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分明该有血恨是为仇敌。
但他却贪婪无间地狱人屠宫的那一段日子。
他万万没想到,岳离,会是武侯叶楚月。
“队长。”
副队悄然靠近道。
“真相皆在世人之眼,固然堵住悠悠之口。”
“队长暂且按兵不动为好,等到总处,将血鬼之事告知。”
“武侯,必死无疑。”
第三副队目光阴恻恻的,眼底深处蕴含着蓬勃的狂热,是对权力的野心。
此事一旦揭发,第三执法队在总处必受重用,节节攀升。
“啪。”
龙子蘅反手一掌,狠狠地打在了副队的脸上,是鲜少有过的铁面无情和残忍戾意,像是一头走火入魔想要以罪业为剑摧毁世上万物的龙。
掌力劲道极猛,直将副队的牙齿连带着粘稠的血液一同打出。
副队捂着渗透出血迹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反复无常的龙子蘅。
“队长?”
“滚——”
龙子蘅压抑着阴郁的心情,眉峰紧皱如死结。
他闭上眼睛,从喉咙深处蹦出了沙哑的音。
副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深知龙子蘅秉性的他,还是决定暂避锋芒,憋屈的到了一旁。
“仙灵雪珠、九转还阳丹、剑魂碑,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龙子蘅踏步往前走去,大雪夹杂着冷冽的风,吹拂起了他久战后凌乱的发,痴缠在鬓边,月牙白的烫金祥云纹的袍子,被吹得鼓荡,猎猎作响。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眼睛犀利地看着楚月。
“就是不知,武侯可否有这么个本事,能让血海,死而复生。”
“最好不要偷奸耍滑,投机取巧,否则,就违背道义的初衷了。”
“血海道义,是大地勇士,世世代代的传道者,前仆后继的视死如归,方才拥有的璀璨瑰宝。此等伟大的道义,众生万灵绝不允许他出现在任何人的阴谋算计之中!!”
他以为,朝华公主,是自己的知己好友。
他以为,人屠宫,有家的温暖。
做了一场游园惊梦罢。
醒来不过荒唐寒凉的满眼泪。
楚月神情淡淡地看向了闹起脾气的龙子蘅。
如稚童般耍起性子。
不高兴了,就犟得像野牛。
“龙队长所言极是。”
楚月微微一笑,不予置否道。
“道义之事,不容儿戏。”
“世人有目共睹,本侯亦不会儿戏,同不允许阴谋算计的出现。”
龙子蘅紧紧地攥起了双拳。
嘲讽冷笑。
朝华公主,竟像是从未见过他。
疏离淡漠的客气,真让人懊恼啊。
他就知道。
人族不可信,其中的女人最不可信。
他将头看向了别处,不经意地望了眼消散的浑浊,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剑眉。
血鬼之事,瞒不了太久的。
“脸脏死了,丑死了。”
龙子蘅斜睨楚月,挥袖冷喝:“还不快去清洗干净那满脸的脏污。”
楚月黛眉微微一挑,红唇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
有时,较劲拧巴,喜爱闹脾性的人儿,不乏有可爱的一面。
天梯一战,她和慕倾凰、夜墨寒都不得已动用到了血鬼的力量。
不用则已,一旦使用血鬼之力,想要在立即掩盖下去,就不是容易的事。
“轰!”
一把剑,划过了长空。
世人看去,长剑如龙。
龙吟声起时,快要消散的混沌形成可怖的风暴,似有毁天灭地之力。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起,步履平缓地踏到了天穹以东的方向。
他负手而立,墨袍飞舞,面庞棱角冷厉,神情冷峻,破裂开血痕的衣裳和交错血线的脸,有着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之气,仿佛生来就是十方天地的王。
“天梯一战,事关重大。”
“将我族隐秘道出者, 诛其九族,挫骨扬灰。”
“风平浪静之日,不可是过河拆桥之时。”
“夜某请灵幽二族出世之时,就已布下天地法则之阵。”
“阵如毒丹,触之即吞。”
“违背法则,私下道出隐秘者,阵即杀之,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
此话出,天地死寂,半点喧哗也无。
皆是一阵后怕。
也就是说……
如若他们不曾感怀武侯的付出,在胜利来临的时刻,卸磨杀驴,苛责血鬼之事并借题发挥。
等待着他们的,就将是最可怕的死亡。
可是……
傅颂宴还好好的啊。
一双双眼睛,不由地看向了傅颂宴。
“啊啊啊啊。”
失去双目的傅颂宴惨叫出声。
傅颂宴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钳着自己的脖颈,一阵阵的哀嚎和血液从喉咙处来。
诡谲的幽绿光芒从傅颂宴的五脏六腑隐隐散发。
一点一点,缠绕住了傅颂宴的筋脉。
神圣之气,覆盖颅腔。
阵法深处,传来古老的声音。
“违背人族法则,羞辱神侯者,有死无生。”
“魄散魂飞,永不得安宁。”
“炼狱二十,磨灭中轮回。”
“汝,可知罪?”
“……”
那声音,就像是天道的审判,始祖的威压。
绝对的不容置疑!
神圣,而不可侵犯。
那阵法……
绝对不是寻常的法则之阵!
阵法深处,掩藏着无人知晓的奥义。
而只有被阵法审判的罪人,临死之前的一刻,方才能知晓自己真正的罪行。
以及奥义下的秘密。神侯?
叶楚月乃是神侯?
当初镇守凡人之道,带着人族开疆扩土,往来有人皇、始祖等世道大能的神侯?
怎么会这样?
匍匐在地上哀鸣的傅颂宴,剑气所伤的眼睛流着血看不清世间的黑白。
他的心脏都在竭力地震颤。
阵法早已深入世人的脏腑。
傅颂宴也不例外。
并未立刻绞杀。
是因为那个男子在等。
等更多卸磨杀驴的人出现。
这才是夜墨寒等待的意义。
沉默之下流动的暗潮,藏着无尽的杀机。
随时浮出平静海面,给出汹涌凛冽的利刃,将一切血肉斩于刀下。
“神侯。”
“是神侯啊。”
“师父,你不知道,我们面临什么。”
傅颂宴呜咽出声。
阵法原因,他的喉咙像是灌满了锐利的刀子,时时刻刻都在割裂他的喉管。
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想要表达什么,只道这人是疯了。
“山主。”
“住手吧,面对神侯,无人可抵这锋芒。”
“世千万人,都是神侯的信徒啊。”
傅颂宴的痛苦挣扎在于,他曾也是神侯的信徒。
少年时期,误入神侯庙,拜过神侯,见过那伟岸巍峨的背影,盘膝入定在凡人之道的尽头。
“少年,你走错路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少年听到了沙哑的声音,犹如堕落使者的回响。
他从未见过这样矛盾的人。
集正邪于一体。
“神侯大人,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心向于道,吾自恒昌,见与不见,皆在你一念间。”
少年握紧的拳头用力地挥动了几下,鼓舞出信心和力量,眼睛迸发出坚定刚毅的光泽。
信仰的火花在灵魂绽放。
从此,他一心修道,永远都忘不掉,那匆匆一瞥的背影。
宇宙洪荒,玄黄混沌。
尽头不是滚烫的星河,是破碎的天穹,孤独的荒芜,无垠又漫长。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也挺直了流动,却总是留下岁月的痕迹。
她的背影,披风是破碎的,沾染着陈年斑驳的血迹,一把暗红的残剑散发着滚烫炽热的的光。
连残魂都算不上的意志,镇守在凡人道,护佑着凡族的安定,维系着很多年的和平。
少年猩红着眼睛,一腔热血,仗剑天涯。
但他从未想过,被自己斥责的血鬼,竟是神侯。
神圣伟大的神侯,怎么会是血鬼呢?
甚至叶楚月还是魔妖体质。
但傅颂宴却想清楚了。
难怪叶楚月对凡人之道有股执念。
不管是神侯残余的意志,但是今朝的叶楚月,都在为凡人之道而努力。
时代的不同,造就了不一样的努力之路。
傅颂宴两眼血流不止。
「侯爷,颂宴知罪。」
「颂宴甘愿赴死,不得往生,不得安宁,不得善终。」
他艰难地腾挪着自己的身体,摸索着改变了方向,朝向了楚月。
周遭的人,旁观的修行者们,眼睛里写满对傅颂宴的不解。
炎枭在兄长身侧弱弱地说:“这万剑山的傅颂宴,估计是恨毒了叶楚月,死都不放过叶楚月。”
炎如殊皱紧眉头,直直地盯着傅颂宴看,颇为疑惑地自语。
“他在说什么?”“肯定是在咒骂武侯。”
炎枭一副了如指掌的神情开口。
“是吗?”
炎如殊抿紧了唇瓣,星目多了几许深意。
真的是咒骂吗?
炎枭啧啧:“二哥你听,骂的可真难听啊,他估计想把武侯的肉给咬下来,垂死挣扎之际,也不想放过武侯。”
话音落下,就见傅颂宴面朝楚月,双手勇撑地面,指甲扣着土地,重重地磕了三次响头。
最后,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生机气息,身体僵硬发冷。
碎玉般的寒酥雪,飘洒人间。
纷纷然然,落了傅颂宴的身上。
“他在朝拜武侯!!”
赵青衣是第一个发现傅颂宴临终心思的人。
世人茫茫,无人能够理解。
“朝拜?”
“他怕是想杀了武侯。”
“是啊,像他这样的人,总不能最后良心发现,朝拜武侯。”
“他就是想像厉鬼一样爬到武侯那里去,生吞了武侯,只可惜实力不足,身体发僵,什么也做不了。”
“………”
赵青衣拧了拧眉,耳边响起同伴的话。
他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意见。
他总觉得,傅颂宴想说些什么。
只可惜,无人听得懂他的话。
楚月遥遥地看着傅颂宴面朝自己匍匐下来的尸体,眼底泛起了一丝涟漪。
心涧,微微一动。
尘封的记忆之门,稍稍开了一丝透光的缝隙。
玄黄之道,无人路祭。
凡人尽头,孤独如风。
少年误入玄黄,来到了时间长河中的凡人道。“神侯,你真厉害。”
“长大了,我定会像你一样。”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修炼,我要见到你的。”
“神侯姐姐,等我哦。”
“等我长大。”
楚月浓密漆黑的睫翼,轻微地颤动了数下。
她的精神力稍动,漫天大雪,盖住了匍匐的傅颂宴。
这人间,可真小啊。
总是在轮回中遇见形形色色的人。
或是一成不变。
或是判若两人。
时间这把杀猪刀,不曾对谁手下留情过。
楚月面带微笑,扬起脸轻嗅湿冷的空气,眸光望向了穹顶之下一夫当关的男子。
男人带着屠灭的决心和千难万难请的援军回到雷霆大作战火纷飞的战场。
他不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