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城在半山腰处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蜷缩着身体将就了一晚。
从皇陵中出来,她只穿了一身里衣,脸上沾染的鲜血未曾洗净,再加上粗鲁擦去的死人妆,走街上回头率至少百分之二百往上,再有好心百姓跟官府一说,等待她的结果不用想也知道。
理论上来说,此刻正值深夜,最适合赶路不过了。
可现实却并非如此。她身处半山中,此处不必现代的景区,有人工开辟出来的观光线路,山中灌木丛林杂草密布,虽然远远称不上遮天蔽日,想要通行也十分不易,更何况夜里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若放在平日里,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是绝对睡不着的,如今许是太累了,身心俱乏,蜷缩在避风的巨石之下,迷迷糊糊的便睡了过去。
即便时节已是入夏了,可是下半夜的时候,气温仍旧有些偏低,再加上山间夜风吹拂,陷入沉睡之中的顾倾城,仍旧会下意识的努力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保暖,但却是无济于事,她几度被冻醒过来,很快又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她隐隐听到有什么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野兽吗?古代不必现代,山间野兽出没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她实在太累了,即便明知道危险可能正在靠近,也撑不开眼帘,更别说爬起来躲避。
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身边。
不知道是什么,替她遮挡了呼啸的夜风,紧接着,她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披到了她身上,毛绒绒的,带着暖意。
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到额间,带着温凉的触感,似鸿毛一般轻柔,一触即离。
似乎有人在耳边低声叹息。
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身上的寒意很快被驱逐,她无意识的蹭了蹭那一圈细滑的绒毛,睡得更沉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朝阳爬过天边的群山山头,缓缓升空。山林间空气清新,鸟叫虫鸣声不绝于耳。
休息了一夜,精神虽然恢复了不少,只是恶劣的环境使得她浑身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顾倾城微眯着眼坐起身来,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下来,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愣住了。
那是一张上好的皮子,质地柔软毛色艳丽光亮,原本应该是搭在她身上的,因为起身滑落到腰间。
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此刻多了一个藏蓝色的包裹,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将包裹打开,便见得其中整整齐齐的叠放了一套女装,颜色与样式都很普通,包裹中还放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以及几样用于化妆或者说是易容的东西。
如此简单的几样东西,顾倾城却看了许久。手无意识的抓紧包裹中的衣衫,几乎将普通的布料攥得变了形。
她又想起了昨夜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叹息声。
空闲着的那只手下意识的抚向额间,终究没忍住红了眼眶,视线变得模糊。
微微低下头,泪水便从眼眶滑落,坠入身上的毛皮之中。
顾倾城心里清楚,那个昨夜跟她说了告辞的人,其实并未真的丢下她离开了,他还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着她。
只要她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
可是那两个字,顾倾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擦去眼泪收起悲伤,对着铜镜,仔细的在脸上上妆。她有一双巧手,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原本绝色倾城的一张脸已经只能称得上是清秀了。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了片刻,确定没有遗漏后,她便将东西打包放回包裹中,将其挎在肩上,起身去寻找下山的路。
一路磕磕绊绊,走了许久,终于来到山脚下。她寻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打开包裹将衣衫换上,再走出来时,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了。
谁也不会想到,她能活着从皇陵之中逃出来,是以不必像当年在陈国一样,奔波逃亡。只要不露出这张脸,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谁。
顾倾城与柳红约定的地方并非京城,而是源县。
她死后,柳红离宫,回到她曾经待过的地方,这在情理之中,不会有人怀疑。
然而她此刻却并不忙着去源县,因为距离柳红离宫仍由一段时间,且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弄明白。
——
巷子胡同位于京城西边,虽然比不得东城那边,住的都是些勋贵之家,但也比北边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好得多,此处住的多是商贾及小富之家,来往人员也比较简单。
顺着胡同口往里直走,到第三个岔路口时右转,坐落了一个简单的四合院。这个院子已经空了好几年了,从不曾见有人居住,却有仆从几年如一日的打扫看护。
左邻右舍说不好奇是假的,不过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忽略了。
倒是外地来的人,寻了人牙子询问情况,想要租下或是买下这个院子,只是别说谈价钱了,便是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每每只能失望而归。
与往日一般,福伯早早便起了,将院里打扫完之后,又将门前扫净,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歇息,从腰间取下烟斗,装上烟叶子之后,点燃了叼在嘴里。
吞云吐雾,一坐就是一个上午。
他在这里看守院子已经差不多五年了,却从来不曾见过主家一次,就是这活儿也是相熟的人牙子给介绍的,工钱给得十分的多,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保证院子里干净整洁就行了。
他咬着烟斗想着往事,回过神来便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穿着打扮虽然很普通,仪态却是顶好的。
福伯忙站起身来,询问道,“小姐来此可是想租买着院子?抱歉呐,主家不卖。”
却见女子微微摇头,“我便是主家。”
福伯守了这个院子差不多五年了,而今终于见到了主人,一开始他自然是不信,待那女子拿出当初留下的信物,一番比对确定无误后,他便恭敬的将人请了进去。
——
八年来,顾倾城在许多地方都置有房产,落的是一个未曾销户的死人户籍,她行事素来要经几手,是以基本没人知道屋子的主人是她。
京城巷子胡同的院子,便是众多房产之一。
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在各处房产中都埋了一小笔钱财,如今会到这里来,纯粹是为了这笔钱。
于是在福伯满心欢喜的时候,他的雇主拿了钱又走了。
——
顾倾城就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裙,便往风月街去了。一路上,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大多都在幸灾乐祸,以为是哪家去捉人的小娘子。
她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曾来过的青楼,走到侧门处,便见龟公仍是当初见过的那个,只是老了一些。
她不等对方开口,便直接道明来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带我去见蝶夫人。”
龟公狐疑的打量了她片刻,便点头应下,走在前方带路。
顾倾城紧随其后,很快便见到了蝶夫人。
八年过去了,原本成熟丰满的女人,脸上难免沾染时光的痕迹,显露出老态。
“不知小姐想问何事?”
“楚老夫人的事。”
蝶夫人闻言,深深看了她两眼,才道,“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顾倾城自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后,轻轻推到蝶夫人面前。“她成为楚老夫人之前的事。”
蝶夫人看了一眼银票的数额后,又推了回来,“奴家所知道的,不值这么多。”
顾倾城似笑非笑道,“八年了,还不足以查出前因后果吗?”
蝶夫人眼中惊讶一闪而逝,恍然道,“竟然是你!”显然,她认出了顾倾城。
虽然八年来,根本没人再向她打听有关楚老夫人的事,但是顾倾城低调的做派,让她一时没能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他还好吗?”蝶夫人忽然问。
没头没脑的一句,顾倾城愣了一下才想起她问的是谁,心底瞬间涌起复杂的情绪,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微微点头,以作应答。
蝶夫人也不再多问,收下银票,与她说起了楚老夫人的事。
——
楚老夫人闺名白若柳,是故陈国兵部尚书白通的女儿,陈国未亡以前,白通便因其子胆敢亵|渎陈王宠妃而被削去官职贬为庶民。
白通平日里与人为恶,他一朝落难,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几许,以至于白家人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随后又被人揭发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一家更是沦为阶下囚,唯有其女白若柳阴差阳错逃离了。
随后晋陈两国交战,人人自危,再无暇顾及钦犯。
白若柳艰难逃到顺州奚山,力竭昏倒,被路过的爷孙俩所救,带回家中。
她醒来后谎称自己名为柳若,被人贩子拐带至此,侥幸逃出。
爷孙俩心善,未曾怀疑她,且收留她住下。
不久之后,爷孙俩又救下一人。
被救的那人始终不曾清醒,白若柳无意之间发现那人身份蹊跷,顾及自己身份又不敢上报官府,只得暂时置之不理。
两国交战不过一月,陈国便节节败退,退守都城。
谁都看得出来胜负已定。
白若柳又想起了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顿时计上心来。
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她终于动手了,亲手害死了上山采药的救命恩人。老人忽然之间听闻孙女身亡的噩耗,受不了打击病倒了,没熬过几日便去了。
那个被救之人也在几日后转醒,一番询问后,托她帮忙传达消息。
不久之后,晋国攻破陈国都城,陈国灭亡。
——
“她恩将仇报,害死了救命恩人,独揽下那人救命之恩,又用手段笼络其心,哄得那人将她带回晋国,收为妾侍,多年后终于熬成正果,成了忠勇伯府老夫人。”
蝶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态度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顾倾城却是抓着了其中重点,“当事人早已死了,又逢国土变迁,这些事,你又是如何查到的?”
蝶夫人微微一笑,“因为我的养母便是那个被她害死的恩人余莲房,她当年侥幸未死,却因伤重一时未能归家,后来辗转探听到消息,才知真相。”
顾倾城垂首,掩去眼中的恨意。
真不愧是白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