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岁光景吧,比这屋里的孩子小多了。”宝云利落地将发好的面铺在蒸笼里,取了一旁的大枣,下意识地要拿一颗给环春吃,但笑道,“如今你不稀罕了吧。”
“是不稀罕,可你做的枣糕很稀罕,公主阿哥们爱吃我做的,却不知道我是跟你学的。”环春笑着说,“姐妹里头,数你手艺最好。”
蒸枣糕本不难,然而面发几分,上锅后的火候时辰,差些许便是全然不同的口感,厨房里的事,没些天赋很难学得好。
“当年看着你们陆续跟了新主子,而我迟迟没动静,还以为凭这些手艺,能一直留在慈宁宫,没想到最后去了长春宫。”宝云掰开大枣,仔细地取出枣核,说道,“旁人眼里,跟着惠妃娘娘很体面,实则长春宫什么光景,太皇太后对惠妃娘娘什么心思,你我都明白。”
“那会儿我们就想,太皇太后选你,是最信得过你,可你终究是委屈的。”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待我好,再如何委屈,我也不敢有怨言。”宝云停下了手,禁不住眼眶泛红,说道,“没想到,太皇太后走了,皇上还要我继续留在那儿,我……”
“宝云。”
“小时候挨打,是淘气,是嬷嬷怕我们学坏。”宝云痛苦地说,“可是在长春宫受的折磨,我每一回都不想活了。”
“怪我们没能帮你。”
“你们也不容易……”宝云说,“好在还有八阿哥,一想到好好的皇子,过得还不如我,我就心疼,就想再咬咬牙,好好护着他。”
见宝云主动提起八阿哥,环春便道:“八阿哥聪明能干,皇上那样器重,出仕不足一年,都快赶上四阿哥、五阿哥他们了。”
宝云点头:“小时候没日没夜念书,惠妃还嫌我们费蜡烛,八阿哥不容易。”
环春说:“八阿哥这回病一场,你为何不去照顾,偷偷在家哭呢?”
宝云眼神一震,手里的大枣都滚落到地上,她不安地捡起来,问道:“是七福晋进宫提起的?”
环春摇头:“七福晋好些日子没进宫了,是我去延禧宫送东西,听那里的小宫女说的,说香荷在宫里哭,你在七阿哥府里哭。”
“可是……”
“怎么了?”
宝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此时青莲和吉芯来了,一进门,环春就向青莲使眼色,青莲会意,佯装无事地说道:“嬷嬷说,咱们里头,桃红和环春最辛苦,一个是伺候宜妃娘娘辛苦,一个是照顾小阿哥小公主辛苦,环春,嬷嬷要你过去歇着。”
环春道:“我还有捞着嬷嬷偏心的时候呀,小时候我们五个里,数我挨打最多,嬷嬷没一天不骂我的。”
宝云这才有了笑容,嗔道:“你挨打是你太淘气,你自己说,好几回我们是不是遭你连累?”
姐妹们说说笑笑,一扫方才的沉重,环春离开后,吉芯和青莲帮着和宝云一起,要给苏麻喇嬷嬷做几道软烂好克化的菜。
小宫女要来给姑姑们打下手,被青莲打发了,她们闲聊着,手里的活也干得利索,吉芯忽然问起:“你们在宫外,比宫里如何?”
青莲和宝云互相看了眼,宝云先道:“我是享清福去的,在七阿哥府并不当差,虽比宫里强百倍,只是忙碌了半辈子,闲下来闷得慌。”
吉芯忘了这一茬,忙道:“对不住,惹你不高兴了,我总想着你在七阿哥府,是和青莲一样的。”
青莲没说话,将洗米水倒了去,再回来时,但听吉芯说:“香荷前阵子病了一场,就是为了八阿哥,她出不去的苦,可你不同,七福晋不会拦着你吧。”
今日虽是将姐妹都叫上团聚,但七福晋托四福晋的事,只有青莲和环春彼此知道,这会儿吉芯突然说这样的话,青莲不得不谨慎听着些。
不料宝云主动问她:“我在七阿哥府里偷偷哭的事,你可听说了?”
青莲看向吉芯,吉芯说:“我是听底下小丫头说,延禧宫的香荷因担心八阿哥而哭了,被敬事房训斥,还说宝云也是。我们比香荷大,不是一块儿长大的,我也不好去过问,但心里很惦记宝云,怕她坏了规矩,也遭七福晋责备。”
青莲问:“你对荣妃娘娘说了吗?”
吉芯摇头:“这是咱们之间的事,我还怕惊动戴贵人呢,怎么好对主子说。”
宝云又问了一遍:“青莲,是不是你也知道?”
青莲反而摇头:“我没听说什么,就私下里和四福晋嘀咕过几句,说你一定记挂八阿哥。”
(
宝云稍稍松了口气,先张罗做菜,这些事过后再提,不能让嬷嬷久等。
不久后,饭菜备齐,姐妹们陪着苏麻喇嬷嬷吃了顿饭,席间聊的都是过去还在嬷嬷身边的往事。
她们如今各有各的主子,姐妹情分之下,都知道要有分寸,嬷嬷深谙其道,同样乐呵乐呵就好。
因嬷嬷上了年纪,不能太劳累,且宫规森严,私下相聚已是格外开恩,吃了饭,大家就该散了。
苏麻喇嬷嬷将自己用不上的,那些来自各宫娘娘的赏赐都分给了孩子们,她们又挑了一些,打赏这里的小宫女,叮嘱她们好好伺候嬷嬷。
到时辰该走了,桃红最后一个出来,问门前的青莲和宝云:“你们拿着东西出宫,会不会遭侍卫盘查,我顺路送你们去,也好说得清楚。”
如此,为了不惹人瞩目,吉芯和环春先离开,桃红带着青莲和宝云从另一条路走,即便如此,三人走在一起,那些路过的太监宫女,还是纷纷停下来行礼问候。
到了宫门下,因前方有其他人出宫,正受侍卫盘查,她们便稍稍等候,还有侍卫特地前来打招呼。
青莲忍不住笑道:“咱们桃红姑姑好大的体面,一路过来,叫我们也沾光了。”
桃红嫌弃道:“少欺负人,你可是跟过皇后娘娘的,如今在四福晋身边,主子们那么疼爱四福晋,谁不给你面子。”
说完这话,桃红想起宝云的遭遇,忙愧疚地说:“我该体谅你才是。”
反倒是宝云不在意,笑道:“我们姐妹,还在乎这些?”
桃红说:“宜妃娘娘不知几时能缓过来,我在翊坤宫真是一步也离不开,明年春日里若好,我得几天假,就出宫来找你,横竖我家人不在京城,我也没别处去。”
于是姐妹们说好了,来年相约踏春,宝云和青莲就该走了。
宫门外,有七阿哥府的人接,可宝云还想和青莲说说话,青莲知道她为难,吩咐自家人跟在后头,她和宝莲一起坐七阿哥府的马车,到半路再分开。
这马车自然比不得阿哥福晋出门的规格,两个人坐就有些拥挤,但身子贴着身子,心也贴得更近些,宝云说道:“我有件事求你,但求你千万别对四福晋她们提起。”
青莲答应:“你说便是。”
宝云轻轻一叹,说起她惦记八阿哥,忍不住掉眼泪,叫后院的下人看见,居然都传到宫里来了。
“往后你留神些我的事,若听说外头传我如何如何,一定赶紧来告诉我。我会小心,再不轻易流露悲喜,安安分分的才好。”宝云无奈地说,“我不能惊动七福晋,也不能问任何人,只能托你了。”
“我会替你留神着,你也别太憋屈自己,背过人去就是了。”
“这是自然,之前是我太大意。”
虽然达成了福晋交代的事,可多年姐妹,青莲忍不住还是心疼,握了宝云的手说:“千万好好的,你好,八阿哥心里还能有个依靠,不为自己想,也为八阿哥想想。”
宝云点头,说道:“我不如你们命好,能安定地跟着主子,但我也有我的福气,不必干活就能享福,别人求都求不来,又何苦胡思乱想呢。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如你所言,哪怕让八阿哥心里有个惦念,八阿哥实在太可怜。”
青莲问:“既然出门了,不如直接去八阿哥府看一眼?”
宝云连连摇头,正经道:“使不得,不瞒你说,我觉着八福晋对我还不如七福晋,你能明白吗?总之,我不能给八阿哥添麻烦。”
青莲当然不勉强,之后半路分开,回到四阿哥府,先向福晋禀告了今日的事。
听闻宝云觉得八福晋对她有敌意,毓溪不禁笑了:“她们之间的尴尬,是不是跟婆媳似的?”
青莲喝了茶,说道:“宝云可不敢真把自己当八阿哥的娘。”
毓溪说:“可你再想想,宝云如何看待八福晋,八福晋又如何看待宝云?不就是婆婆媳妇那般,婆婆怕自己管得多了,惹儿媳妇厌烦,儿媳妇又怕自己做得不如婆婆好,遭丈夫嫌弃。”
青莲想了想,笑道:“您一说,是有那么些……”
毓溪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我说宝云哪有那么多顾虑,难得去一趟八阿哥,外人能说什么呢,原来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
青莲谨慎地问:“您会对七福晋提起吗?”
毓溪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去搀和他们做什么,这回若不是七福晋求上门来,也不与我相干。”
青莲安心了,说道:“福晋,姐妹们难得相聚,不论如何,奴婢今日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