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沧海,碧波蓝天。
当背着剑匣的少年自海岛重新振翅而飞的那一瞬开始,也就意味着他将奔赴新的人生,回望之间,沧溟之水奔流无尽,苍苍茫茫的世界,视野逐渐模糊,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空寂的梦,可某个瞬间,他的心中一片清明。
少年于大世之中看见了心中的那一座山,彼时,他还是个跌跌撞撞的孩童,欢快地奔跑在寻常巷陌里,那三千里旷野的风吹过小镇,二月河堤醉柳拂过的面颊还夹杂着温柔。
沧海奔流,少年于潮涨潮落之间,看见了另外一座山,它在遥远的中州,那一年,他撑伞走过一场下了很久很久的雨,那浩瀚烟波,烟雨蒙蒙的青萍之地,一如荒芜世界盛开的青萍草,青葱的世界雨水叮咚叮咚地流淌过廊檐。
越过山,那年的少年撑伞走进繁花似锦的烟州,花州,他见过人间最繁华的市井,那热气腾腾的包子香飘四野,香甜可口的糖葫芦吆喝声还在耳边回响。
茫茫的沧海好像遮蔽了少年的眼,泪水仿佛模糊了视线,他于人生之中最晦暗的时候,身边亦有个贴心的丫头跟着,从书箱里冒出来,戳戳他的肩膀,好奇地张望着世界,遗憾的是,那年烟州的糖葫芦,未曾想到多买一串。
年少时,一腔热血奔赴远方,不信人间有别离,炽热滚烫的心如同一把剑,自信可以摧山断海。
多年以后。
当少年从那偏僻的青萍故乡奔赴他乡异域时,蓦然回首间,才想到人生的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
他与娘子莫晚云,青萍相视青萍分离,敬亭山重逢青萍山离别。
直至多年他自诩剑道已满,窥天道之万一,抬头仰观星辰之浩瀚,却连一直默默跟在身边的丫头都丢了。
正所谓才入异乡,已思故乡。
青萍!
青萍!
少年于心中呐喊。
声已哑哑。
群山无声。
沧海也无声。
故乡终究是如蜃楼一般消失在沧海的尽头,天地神龟的声音回响渐行渐远。
再遥远的路途,终有到站的时候。
以风雷为翅的少年,终落在临岸的津渡口。
风吹过他的面庞,浮动鬓间几缕青丝。
他最后一次回望沧海,把一切都藏在了心里。
如果以剑守护青萍玄界的和平,代价是负匣离开故乡,他并不后悔。
潮起潮落。
狂浪声拍打着海岸。
啾啾的飞鸟高高腾起。
顾余生睁开眼看着前方陌生的世界,仿佛一切皆入眼,却又一片空白,仿佛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好像有一道枷锁被神秘的天道力量斩断,这一瞬,他就像是一只囚禁了多年的刍狗,终于获得了自由,可以奔跑在牢笼之外的任何地方。
轰隆隆!
春雷乍响。
沥沥的酥雨嘀嗒嘀嗒地下,滴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斜风轻轻吹,雨打在他脸上,朦朦胧胧的前方,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津路,他深吸一口气,春草花香入肺,偶尔有几只雨燕从身前飞过,他那沉沉重重的心渐渐被打包封印。
世界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那垂岸的低柳,万条丝绦随风摇摆,江畔之远的荇菜,绿油油连着那山那水,袅袅炊烟的尽头,三三两两户人家,翠竹低矮的篱笆墙内,鸡犬之声相闻,稚童光着脚丫子奔跑在酥雨里,绿柳编织的草帽随着湿漉漉的头发编织一滴滴晶莹的珍珠垂落泥土。
二月烟霞。
已褪尽了故乡的隆冬。
背着剑匣的异乡人,恬然地走在青石小道上,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回头路,内心的忐忑无人倾诉。
这一场雨。
或许还要下很久很久。
“店家,来一壶酒。”
顾余生走进烟波尽头的山下酒家,他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将撑雨的伞收拢起来放在木桌旁,也不用刻意掸去肩头长衫上的雨水,随意挑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和善地招了招手,待店小二有了回应,再从袖子里取出一些碎银子递过去。
“小哥,烦劳来几个热菜。”
“好嘞!”
店小二热忱地招呼一声,跑进了后堂,他于店里跑堂,见惯了来来往往的人,有江湖人,有商人,有旅者,也有远行人,有人挥手豪掷千金,有人趾高气昂撒钱在地,有人借吃浑酒撒野跑路,似今日这般背着剑匣的少年郎,小二还是第一次见。
——他的眼睛实在过于清澈,他表情是如此的和善,就像这化冬雪的春风,短短的两句话,让人内心舒坦。
少年临窗不语,屋檐春雨潺潺,他将手摆放在桌子上,看雨牵连成丝如珍珠一串串垂落地面,屋檐下的青石已被雨水滴出很深的圆洞,他并非在想儒家所说的滴水穿石那样的精神,而是想到了故人,那个曾经在汀州策马江湖的游侠儿,他的挚友苏守拙。
“若是他在此,看见这千里烟波,策马江湖酒做伴的江湖梦,想必会更加精彩吧?”
顾余生以手指敲木桌,有节奏地一点一点,临行的分别,终究连一次相聚纵酒都成了奢望,有些离别更是悄悄然无声。
“苏兄,这江湖,我替你走一遭。”
顾余生心里这样想着,温热的酒和菜都刚好端上来,小二很贴心的点了点头,并未打扰顾余生的思绪,他伸出手,很自然的就握住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烈酒入喉,曾经许许多多的事都放在了心头。
顾余生对着前方的雨遥遥一敬,第二杯入喉。
酒肆嚷嚷,犹有琴胡之女随老人奏唱,讨得三两个铜钱,也有热心客赏一杯酒,半盘菜,要求琴女奏一曲。
江湖人,卖艺女,谁都有说不尽的故事,人生之欢愉悲苦,在小小的酒肆上演着。
悲欢是一场戏。
生活是一奏曲。
春雷还在轰隆隆作响。
雨更是淅沥下不停。
桌上的烈酒热菜冒着气,第一次漫无目的的少年,内心意外地平静。
他才入大世。
两杯酒饮。
便已是大世中的江湖人。
人生之奇妙,山外修行如此,山下修行亦如此。
哗啦啦的酒从杯盏里倒了出来。
少年莫名咧嘴一下。
这一杯。
他敬自己。
烈酒尚未入喉,嘶嘶的马蹄践踏声由远而近,那飞溅的泥土和马背上蒸腾的血气,一下子将少年对江湖的向往拉升到极致。
蓑衣鬃马江湖客。
肃杀铿锵的佩剑声打乱了酒肆的平静。
琴身停了。
喧嚣声也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