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一自然不会轻视慕容巧花。
仅凭那一下声至人到,更是半点落地之音也无,已可谓踏雪无痕的身法,他就已做出了比较。
这个女子的功夫,虽在他来京之后,所见过的莫知道、袁藏有、朗乾坤这三人之下,但比起他亦还不清楚揣有什么底牌的万阳旻,以及当时他曾在六门总衙以杀意挑衅,后来对方也站在对街以牙还牙的那个青年人,不但半点也不差,也许还略胜一筹。
他先前若是忍不住出手,虽不至于立刻落入下风,但必然就要面对这么多弱不到哪里去的高手围攻,到时候,也真只能应了韩愁非的名号,插翅也难飞了。
六门的底蕴,比他猜测的更为深厚。
官衙的底蕴,也同样比他预想之中,强了不止一筹。
他自知先前太过冲动了。
却也没有生出一丝后悔来。
不管他先前与此刻是什么想法,既要去做,又已经做了,便绝不会因此而后悔的。
路是自己选的,若选了路之后,才来后悔,不如最开始的时候,多耗上一些时间,多思考一下。
毕竟每个人所做出的决定,都只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却往往就是因为这么做无法左右他人的人生,从而才会变得难以做出决定,又或是难以做出选择的。
且他非是不敢拼命,而是慕容巧花既没有一上来就动手,他便还能找出更具可能性的一线生机来。
因此,他简直没有想到,没敢想到,慕容巧花不但主动给了非只是一线,而是完完全全的生机,更会帮他做出了选择的。
不但为他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询问过他的丝毫意见。
所以当他看到慕容巧花笑盈盈地望着韩愁非,听着她语气平静地说出——“韩捕头,柳公子说,想要与我等一同离开,想来你应是没有什么意见吧?”——如此话语的时候,心里的讶异,简直都要变作冲破喉咙的质问了。
什么叫做:应是没有什么意见吧?
韩愁非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才对吧?
然而令他简直想要破口大骂的是,韩愁非不但答应了——“当然没有。”
——还答应得很干脆,很痛快。
——“慕容大人请随意。”
就好像抓不抓他这个先前当着官差与六门两方人的面,毫不犹豫取走一条性命的人,简直就是无关紧要。
甚至表现得他这个理应被抓起来的恶人,在他们眼中,其实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他何止是诧异。
他此刻已是来到京城以后,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无法置信的神情来。
他在听到慕容巧花淡然地以——“韩捕头客气了,那便先行告辞。”——做出回应之后,完全就是在质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慕容巧花却已向他问道:“柳公子可是还有什么要事未办?”
柳小一张了张口,带着心中的质疑,蕴酿了好一会,却也依旧没能找出话来。
慕容巧花却已巧笑嫣兮地道:“还是说,柳公子不想去见阿絮了?”
这句话简直就如同一道旱地惊雷,在柳小一毫无防备又最为脆弱的时候,不但一瞬间便击穿了他的天灵盖,更是毫无阻碍地直冲而下,狠狠撞在了他的心脏上。
“阿絮还活着!?”他完全是厉声问了出来,更是抬手就朝慕容巧花的香肩抓去。
慕容巧花笑意揶揄地侧挪了一步,以丝毫之差避开了这一抓,续而神态优雅地抬手将散落耳畔的云发捋至耳后,“柳公子,本统领知你心中牵挂,但还请暂且冷静一下。”
柳小一这才回过神来,缓了缓气,作礼歉然道:“小人一时激动,险些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慕容巧花微笑道:“无妨。柳公子如此性情,本统领又怎会见怪。”
她道完柔荑平举作请,扯袖往院中一扫,话锋一转道:“但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柳公子谨代三泰安和楼,出手相助,最好,是能将这一众人等尽皆擒下。”
柳小一听过,先是抬目一扫墙头,见六门无人有所动作,韩愁非更是一副胸有成竹且事不关己的神态,便恍悟过来,举步前行。
童氏姊妹见他有所动作,亦是持戟抬步,与他错身而过,去到慕容巧花身后站好。
柳小一于亭子和假山相距的中心处止步,左右一扫,冷声道:“我想你们也已听明白了,这是你们最后且唯一的机会,既曾是同行,便也闲话莫说,更不要心存侥幸,抱上必死的决心,和以命换命的决意,一同攻过来吧。”
二十名杀手听过之后,虽面露意动之色,却是站在原地面面相窥,好一会也没有动作。
柳小一却是面色一沉,怒声道:“你们竟全都怕了!?”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愤怒。
他不但曾是杀手,更是其中最为顶尖的。
所以他再清楚不过,作为杀手,虽本就活得提心吊胆,但若在必然要拼命的时候,心生惧意的话,这个杀手,就已自内而外地彻底死去了。
他此刻甚至恨其不争。
二十个杀手,在他已只能选择了立场,更也需以命搏命,才能活命的状况下,只需面对他一个人,却依旧给周遭的状况影响到了意志,甚至因满心恐惧而没有一个人敢动手。
这让柳小一失望透了,庆幸极了,心底不单涌上了满满的愧疚,也怀着深深的遗憾。
他失望的是,在这二十个人出现的时候,自己竟还曾将包括“阿絮”在内的他们,视作了同类。
他庆幸的是,自己待会动手之后,总算能够发自心底地抛弃掉曾经的杀手身份,去追求新的生活。
他愧疚的是,自己居然会因为这样着实不值得同情的人,也曾经完全不应该得到同情的自己,竟放弃了自己想要的救赎,丝毫没有去逼问这些人,自己满心牵挂的阿絮,究竟还有没有活着,若是或者,此刻又究竟身处何地。
他遗憾的是,自己居然到了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这些道理。
他更为诧异的是,自己居然觉得有些不忍,从而迟疑了五息。
然而依旧没有人动。
他只好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等。
他朝最近的那名书生掠过身去,出拳。
那人身子刚一往后倒,手中的砚台就已飞了出去,嵌入尚未转过身去的女童头里。
血花尚未于空中艳丽地盛开,两名白衣女子就已给两根红线紧紧地栓在了一起。
七个黑衣男人几是同时叫了起来,又带着身上自灯笼里飞出的那簇小火,齐齐噤声,朝地上倒去。
算命的这才愣愣地抬起了手,却只觉眼前一花,喉间一紧,站在对面的两名书生,身后更已多出了一个人影。
他手里本还十分用力握住的竹枪,也极为突兀地朝一侧飞去,穿过两个男童的后心。
郎中刚跑到拱门之外,两名书生已身形未改地看到了身后的光景,手中亮闪闪的毛笔,与滑溜溜的戒尺,一左一右地如箭般飞去。
戒尺撞到了糖葫芦,戳进了将拨浪鼓甩出去的商贩身体里。
郎中放慢了脚步,背心有着一点白色的墨迹。
柳小一夺过了糖葫芦,喂进了对方的嘴里。
他片刻未停地做完了这些事,才停了下来,再又叹了口气,而后慢慢走到跪坐在地的女童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那湿润的痕迹。
看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弯腰,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并道:“我深觉遗憾,更深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