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依旧是那一百二十阶白玉石长梯,融在日晖之下,可是今日站在那石阶之上,身着龙袍的人已不是原先那位。
辰靳依着祭祖的程序,先祭天地。再给太庙里供奉的先皇功臣一一点香叩拜。
末了,到了该念祭辞的时候,辰靳忽然一抬手,制止了身边的魏喜,“朕,还有一个人要拜。”
在百官的诧异中,他缓缓自袖中取出一副袖珍的画像,小心翼翼地摊开。斤长助血。
褐底的绣像上画了一个身着铠甲、面孔威严的大将军,眉目间隐隐含着一股子煞气,两眼圆瞪,目露凶光!
光是这样看他一眼,都仿佛能感受到那逼人的气势从纸上跃然而出!
一旁的魏喜低头细看一眼,突然面色一变。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了几分,灼灼地锁着辰靳,口中一声低喝。“皇上,不可!”
辰靳充耳不闻,不慌不忙将画像展开,轻轻一抖,整幅画像的原貌就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上面只一人,斜刺里寥寥几笔算是题词,再无赘余的描述。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幅画,却让在场的官员大臣们,齐齐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一刻,他们真情愿自己瞎了!
魏喜的眼神已经由锐利转为警惕。再三斟酌,忽然瘦长的臂膀就往辰靳手里的那副画猛刺了过去——
辰靳早有防备。轻松一跃,躲开了他的攻击,嘴上勾起笑容,“魏公公,袭君可是砍头的大罪,你可悠着点呐!”
魏喜面色一沉。收起手臂,却是沉声劝道:“陛下,还请将画像交给老奴,此等物品,不允许出现在北燕国内!今日必须烧了它!”
“烧了它?”辰靳一脸好笑,“那可不行,这是我当成宝贝一样的东西,怎能让你烧了!”
一旁的大臣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上前一步跪下,神色厉然道:“皇上!这可是叛逃南燕的逆贼凤疏狂啊!皇上你身为北燕新帝,怎能留着这等孽障的画像在身边?还请务必尽快烧掉!”
辰靳冷眉一沉,握着画像的手紧了几分,满眼挑衅地看向跪地的大臣,缓缓咬字道:“你凭什么说他是孽障!”
他将画像一展,面目沉冷。朗声道:“将九王爷燕肃祁押上来!这件事,朕要当着他的面说!”
一直被按在人群之后的燕肃祁,被踉踉跄跄地推了上来,满脸愤恨。
辰靳不慌不忙瞥了他一眼,“接下来朕说的话,你可给我听仔细了!这副画像中所画的,确是多年前叛逃南燕的凤疏狂凤大将军!而当年,朕在宫里刚出生之际,并不是被赵琅坤抱走的,而是他!他抚育朕长大,教会朕武功,却从来没有在朕面前提过一句攻打北燕、夺回王位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教朕怎样当一个好皇帝,以图将来他去世后,朕能继承他的帝位。他还说,从此以后,无论北燕还是南燕,都将是燕家的天下,如此他便可无憾。所以朕,始终对他心怀感激!”
众人听到最后,全都惊愕得闭上了嘴。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选出来的新帝,竟然是叛国贼的养子!
辰靳一一扫过他们面上神色,又亮出了手中的玉玺,“玉玺如今在朕手里,你们纵然后悔,纵然不愿,也要称朕为皇上!更何况,朕确实是先皇立下的货真价实的太子,朕想不到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听从朕的命令!”
“燕肃祁。”他冷冷地说完这一席话,又将矛头转向了燕肃祁,“方才朕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燕肃祁闭紧了嘴巴,不肯开口。
辰靳也不恼,慢慢踱到他身边,神色如附骨之疽,带着一抹深入骨髓的冷意。他道:“你知道赵楚珩为什么会死吗?”
事隔十余日,此事再次被他提起,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赵楚珩死得又蹊跷又凄惨。好端端去祭拜亡妻,结果一夜之间火烧灵堂,再抬出来人时,人已经被烧成了面目全非的黑炭。
当时对外说法模棱两可,燕乐晟极力掩盖,而如今,辰靳显然要开口揭晓当时的真相了。
“是朕杀了他。”他一声冷笑,“朕在灵堂的棺材里备满了火石柴木。他进入灵堂时,朕就在屋梁上看着。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吗?”
辰靳阴狠的笑声,让燕肃祁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续道:“因为他不仅和朕抢女人,还想篡位自己当皇帝!朕一来不喜欢跟自己抢东西的人,二来也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你。”他冰凉的手指突然猛地刺出,一下子卡在燕肃祁的咽喉处,“从前燕乐晟和你是同胞兄弟,舍不得杀你。可对朕来说,你什么都不是!朕可一点都不会不舍得!”
这一次,燕肃祁终于开口了,闷闷点着头,“臣,明白。”
“很好!”辰靳满意地收回了手,命人牵来一匹骏马,将缰绳递到他手里,对上他错愕的脸,道:“你现在骑着这匹马出城,赶上你那出征的哥哥,把朕方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
燕肃祁脚步动了动,又凝在原地。
直到辰靳厉声一吼,“还不快滚!”
他才抖了一下,翻身骑马,一路沿着太庙外的官道,摇摇晃晃地飞奔了出去。
太庙里,只留下神色各异的大臣,和绷着一张脸的辰靳。
他慢悠悠往回走,丢下一句,“朕累了,今天就到这吧。”然后转身就上了轿子。
饶是大臣们经历过再多的朝廷往事,想必也从未遇到过如此吊儿郎当随性所欲的皇帝。
想当初一个燕乐晟已经够让他们头疼了,如今这个新来的头儿更甚……可叫他们这些一本正经惯了的老家伙怎么适应得了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里他们还在吐槽新帝行为散漫,那一边,辰靳又干了一件违背常理的事情。
他的轿子出了太庙,没有踏上回宫的,却是一拐,拐去了江陵城西的四合小院。
彼时,林陌染刚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正伸着懒腰,神色悠哉地走出堂屋。院子里洒了一地的阳光,又被梅树枝桠分隔成点点星光。
她就这么站在梅树下,仰着头,看那树叶间漏下的阳光,铺盖了她一身,整个人就此融在光芒中,仿佛要化仙飞去。
辰靳一掌击开院门大步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芙蓉小脸,在阳光中泛着晶莹剔透的美,美得惊心动魄!
他缓缓勾起笑容,轻步走过去,却还是被她所察觉。
林陌染猛地眯起一双眼,警惕地打量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辰靳失笑,“我自然是来找你。”他站定在她面前,俯身看着那张故意板起的清冷小脸,道:“还要问你一个问题。”
果不其然,面前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吐出一个字,“问。”
他也不恼,淡淡道:“你说你今天整的这么一出戏,是为了啥?为了砸我场子,还是为了让燕肃祁出丑?”
林陌染目光一闪,轻飘飘道:“都有。”
辰靳当即无奈叹气,“大小姐,我可没有得罪你吧。好不容易当个皇帝过把瘾,你还要来闹我的场子!”
林陌染不答话了,抬高头,却问:“燕肃祁呢?”
听闻这个名字,辰靳笑意更浓,“我放他出城了。你不是想趁机找到他藏匿在城外,用来谋反的军队么?”
林陌染顿时沉了眸,“你连这都猜到。”
辰靳失笑,“别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个是我的人。黎笙告诉我,当时你和她去九王府倦芳闲逛时,发现了一个侧门,门锁是新的。”
林陌染噙着半抹笑意,未至眼底,道:“然后?”
“然后,黎笙还发现,侧门附近有许多马蹄印,是新踏上去后,又被沙土匆匆掩埋的。当时你也看见了,却没有跟她说,反而问起门锁的事情,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林陌染点点头,“当时我还不能完全相信她,所以没有说。”
“不错不错!当真不错!”辰靳眼里泛起了欣赏之意,“能防人,能揪出内贼,能知微见着,还懂得拿皇上当枪使。”
林陌染当即回敬,“前面的话我认了,最后这句可不敢当。我向来只有拿你当枪使,可没有拿皇上当枪使。”
辰靳不满意了,一扯身上的龙袍,“喂喂!看清楚,我现在就是皇帝!”
林陌染哼笑一声,“这个皇帝,你准备当多久?”
辰靳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如果我说一直到我死,你信吗?”
“不信。”林陌染冷冷一句话打发了他,“你当不了那么久,燕乐晟迟早会回来。”
“好吧!”辰靳一摊手,“那我就等他回来。可是在他回来之前,这个位置还是我的。”
林陌染摇摇头,无奈道:“你和他究竟搞什么阴谋?”这件事,燕乐晟始终没有告诉她,甚至在她面前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没想到,辰靳面色一沉,“我和他?”他笑道:“我和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关系,那就是你。”
他这话说得决然,哪知林陌染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推了回去,“我和你没有关系。”
辰靳那死皮赖脸的痞劲就上来了,一手将她捞进怀里,“现在没关系,日后可以慢慢培养关系。迟早有一天,我和你的关系就会变得像从前你和燕乐晟的关系一样。”
林陌染不等他说完,已经像兔子一样挣脱了开去。
一边嫌弃地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袖,一边埋怨地看着他。☆
却在这时,一个侍卫猛地将院门推开,探进来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皇上!不好了!燕肃祁领着他的孽党,要去行刺战王!”
辰靳还未动,身旁那瘦小的女人已经飞快地窜了出去,到马廊旁一解马绳,翻身上马,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下一刻,已经两腿一夹马肚,风一样冲了出去——
“你慢点!”辰靳在后面焦急地追上去,脚步轻点,一个飞跃轻巧地跳上了她的马背,将她整个揽牢在怀中。
低头只看见风中那一张绷紧到极点的小脸,一双眉拧得紧紧的,狂风将她的秀发吹得凌乱飞起,她丝毫不顾。
“燕乐晟只有一个人!”她突然带着丝微的哭腔道:“他为了跟我成亲,昨晚留下来,没有跟军队一起走!今天早上他才赶过去!他只有一个人!”
辰靳心里猛地一酸,无奈长叹一声,解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她裹紧,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将马赶得更加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