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时,夜凉如水。
静寂的江陵城西,一座四合院缓缓推开了门扉,借着门廊上悬着的大红灯笼里透出的微弱烛光,隐约可见一匹轻骑悄无声息地跨出了门槛。
马蹄踏碎一地的初秋薄霜。不安分地磕绊着微湿的青石板。
而高头大马上,男子一身饕餮纹明光铠,手握缰绳,稳坐如山,那浓墨勾勒的深邃眉目间,细看还蕴一丝淡淡的笑,直入眼底。
他牢牢掌控着马头,转身深深看了一眼四合院,旋即飞身隐入夜色之中。
过不了多久,一顶轻巧精致的轿子也自四合院中抬了出来,前后四个轿夫,踩着窸窸窣窣的步子,也跨出门槛。沿着和那匹轻骑相反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着。
再然后,隐在城西小巷的这片四合院,终于熄掉了那盏燃了大半夜的灯烛。
北燕江陵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第二天天刚明,林陌染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脚随意地踢开了堂屋的门。
屋外春光明媚,虽然昨日已经立秋。然而这临近江南的繁华都市,却丝毫没有荒凉的秋意。
小翠儿早早侯在门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要给她梳洗更衣。
林陌染用手拨拉着那头乌黑长发,想了想,摆摆手,“就这么披着吧。反正今日哪里也不去。”
她今天不打算回九王府。燕肃祁一心要困住她,哪能让他得逞呢?昨日既然都已随燕乐晟逃出来。就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今日,她便在四合院里,当个彻底的宅女。
“去,放出风声,就说我在宫里。”她微微一笑,辰靳今日想顺顺利利地继位。怕是不可能了。他不让燕乐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也不让他过好日子!
小翠儿诧异之下,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
林陌染凑过去,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这才露出了然大悟的神色,点点头,走出了院子。
四合院里,便只剩下她,和之前许妈妈召集回来的,曾效忠母亲的部分丹色坛旧成员。
此时,她除了是丹色坛的现任坛主,还是琉璃的候选主,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敬畏,远远地侯在一旁,神色恭敬。
她还记得其中有个叫柳十八的女剑客。轻功十分了得,当即唤了她来身边,吩咐道:“你便领着一群人,到九王府门前……”
柳十八不动声色地记下来,告辞后自去乔装。
拨完了心中的小算盘,林陌染喜滋滋地躺倒在软榻上,闭目安享这入秋前最后一段灿烂的暖阳天。
因为安心,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睡到新皇披上龙袍,在太庙祭祖的时刻。
此时,十里外。
和四合院隔着一片白墙黛瓦的朱雀大街,辰靳裹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正乘着一辆龙凤顶八抬大轿,领着百余人,招摇过市。清冷的眉目,时不时低垂打量路旁的行人,视线落处,似有意无意地在寻着什么人。
然而轿子晃过了半条街,始终没有见他眸子亮一下,渐渐的,连那原本就清隽冷漠的面容,也变得更加森然。
这时,一直在人群夹道的正中央稳稳行走的轿子,忽然毫无预兆地晃了一下,紧接着,这顶装饰华丽繁重的御轿,竟然猛地停了下来。
八个轿夫神色惶恐,眼睛齐齐盯着前方,那来势汹汹的一大拨人群!
“皇上……”伺候在旁的魏喜皱了皱眉,眼神飘向依旧稳坐在轿中的辰靳,见他只是眸子抬了一下,并未表现出半分情绪,心里一沉,道:“是否需要老奴出手清理掉……”
辰靳一手闲闲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玺,薄凉的唇忽而扯开一抹淡漠的笑意,“无妨。让他过来。朕刚好也有事问他。”
魏喜淡淡应了声,退在一旁,警惕的眼神却始终没有远离那个被人群夹裹着、被迫一步步走来的男人。
等人群离得近了,嘈杂声更大。窃窃私语中,不难捕捉到几个关键的词语,九王妃,新皇,宫里,带回九王府。斤长圣技。
稍一细想,就能自动组合成一句话:九王妃被新皇带进了宫里,昨天信誓旦旦称九王府被查封,九王妃也应该被一并软禁在府里的九王爷,今日便要来向圣上讨人了!
燕肃祁硬着头皮站在人群之首,额上的汗密密织了一层。
他压根不知道林陌染是什么时候出的府,更想不到,今日一大早,府外就围满了一圈百姓,神情激昂地告诉他,“九王妃被新皇带走了,如今正在宫里,你还不赶紧去找皇上要人?!”
燕肃祁听完之后懵了一懵。
直到又一个热血的群众大喊了一声,“九王爷,昨日可是你说的!九王府被封,九王妃也不能置之事外,理应一同被软禁!她不能因为被新皇看中,就因此凌驾于王法之上吧!”
燕肃祁下意识抬头朝那里看了一眼,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然而不容他多想,竟然有几个胆大之徒就走上前来将他簇拥,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将他一圈圈包围了起来,各个皆是神色激动,一副誓要替九王府讨回公道的模样。
最后人实在太多,就连看守王府的宫廷侍卫都不敢靠近,被裹在人群之中的燕肃祁就更加寸步难行。只能被动地被人潮带领着,一步步硬着头皮往前走。
经过玉楼春时,还听到众多百姓在小声议论。
“这九王妃真真是个祸水红颜,迷惑了燕昭帝不说,如今就连刚继位的新皇,也对她垂涎三尺!听说不顾九王府阖府被封,昨晚硬是将她从王府中强抢入了宫呢!”
燕肃祁更加咂舌!
因为一大早下人便发现,林陌染确实从王府消失了。就连她身边的许妈妈和黎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以他心里也没底。
从前只听赵琅坤说,大儿子赵楚垣对林陌染情根深种。难不成,真的被他带进宫里去了?
如此迷迷糊糊一知半解,就被人群带到了新皇御驾游街的地方。
等回了神一抬头,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近在咫尺打量着他,那眼神冷得如一口老井。
辰靳眸里寻不到半分神色,清清冷冷,就这么不动声色望着眼前的燕肃祁,带着玉玺的手,骨节分明,正闲闲垂在膝上,拨弄着龙袍上的一处凤凰刺绣。
这人的气场和燕乐晟比起来,全然不同。
说他冷,他不及盛怒时的燕乐晟一半的冷厉。
说他神秘,他又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意看着你。别人不知道,至少燕肃祁明白,这种神色,从来不会在燕乐晟脸上看到。
而如此,这样的神色让他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捉摸不透,因为找不到信任的连接点。
还因为陌生。
两人久久不开口,人群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九王爷!快说啊!昨日你不是言辞凿凿,定要将九王妃接回府内的吗?怎地今日这般沉静?难不成,九王爷昨日种种只是做戏?”
有人开口,立刻就有人帮腔。现场当即炸开了锅。
“是啊!九王爷!昨日见你不顾皇威,据理力争,将逍遥法外的九王妃再次领回府内软禁!还道你真的是个深明大义,知法守法的汉子!”
“依我看,新皇继位第一天,就夺人妻子,此举违背伦理纲常!九王爷,你定不能将九王妃拱手让出去!”
燕肃祁被吵得头皮发麻,可是这些话,他哪里敢说!
昨日他也不是为了遵循什么狗屁王法,他只是恨林陌染,想将她关起来折磨而已!这些人怎么那么蠢,连他这点心思都看不透!还将他标榜成深明大义的汉子?当真可笑!
可是在辰靳那一双冷眸的逼视下,他却笑不出来。
辰靳稳稳坐在轿中,从掀起的轿帘处望进去,那冷峻的面容一般隐没在阴影里,缓缓地,浮起一抹暧昧不明的冷笑。
他有点明白这事是谁的手笔了。
不错,还能玩点小花样,证明她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心念至此,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
他转而看向面前这个一脸茫然中夹着几分戾气的男人,心想,是该好好跟他玩一把,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轿外,人们的议论正到了最激荡的时刻。
这时,一直静默的轿子内,却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带着点凉薄讽刺的淡笑声,“九王爷,你的老婆跟人跑了,你不去追,却跑到朕的御驾前做什么?”
燕肃祁骑虎难下,此刻只能顺着百姓的舆论,恨恨道:“本王听闻,她昨夜被你带进宫里,直至现在仍未归!今日此来,便是想向皇上请教,我的侧妃到底在不在你的宫里?”
闻言,轿子里的那人忽然清朗地笑了,笑了良久,辰靳才回神看着他,一耸肩,无辜地道了句,“朕不知道。”
燕肃祁当场气结,“一句不知道,就想打发了我?皇上可知,现在江陵城中都疯传,我的侧妃已被你带进宫中!而今,你却矢口否认!”
“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辰靳点了点头,神色间却丝毫不为所动。默了片刻,他忽然眼神一闪,饶有兴味地提议道:“不若这样!朕和你比一场,看是谁先找到她!若先找到她的人是你,你便可领回府去;若找到她的人是朕……那么朕就将她占为己有!”
燕肃祁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你!你跟燕乐晟就是一个德性!夺人妻子的浪荡之徒!且不论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就说你那宫里妃嫔不下百人,为何还要跟我区区一个亲王抢!你们,就不觉得有失体面?!就不想想我的感受?!”
“九王爷此言差矣。”辰靳轻飘飘一声叹,打断了他的控诉,“你将皇家赐婚的正妃拒之门外时,有没有想过皇家的面子?你怂恿府里的侧妃姨娘陷害林陌染时,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你把她的奴婢婆子毒打丢出府去,有没有觉得失了她的体面?”
一句三问,问得燕肃祁哑口无言。
辰靳闲闲地扫了他一眼,半张脸渐渐阴沉了下来,“今日继位,本来朕心情甚好,被你这么一打断,顿时兴味索然。”
他顿了顿,唤一旁的魏喜道:“燕乐晟已经出城了吧?正好朕有事要宣布,就借他弟弟来当个见证!”
他眼神一凛,射向了燕肃祁,道:“把他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