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江陵总督府内,一片哀恸之色。挽联垂挂,红联悉数摘下。雪白的绸带,将偌大庭院的色彩一寸寸遮去。
凌晨,天色还未亮。林萱的灵枢被迎回故园,如今正停放在她生前曾居住的偏院。
在那具林府倾尽百金打造的厚重棺椁里,林萱闭目安详沉睡着。而一旁全身缟服的顾清媚,早已哭成了泪人。
直到清晨初阳东升,踏着这清冷的日晖,林府的大门送走第一波哭丧的人后,又再一次缓缓开启。
门外,只有一个人。
全身素色绸裙、头戴白玉钗的林陌染,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踏入这座哭声响彻的院子。
她面上没有哀切,没有动容,毫无波澜的双眸中,只凝着一丝深沉的冷。
她走到棺椁前。上香,跪拜,动作冷静得近乎冷酷。
直到三拜结束,她再抬头时。那绷紧的容颜才出现了一丝松动,呢喃般轻轻叹了一声,道:“我让你保自己的命,可不是让你保他的命。呵,萱妹妹,你真傻。”
顾清媚哀痛欲绝,嗓子早已哭哑,听她这番话,顿时又是一阵哀嚎,泫然欲泣地瘫软在地上,“萱儿。你好傻!娘也好傻!若知道会有今天,当初说什么都不能把你交给赵家的人啊!”木司岁划。
林陌染神色一恸,默默地走到顾清媚身边跪下,咬紧了唇,陪着她一起迎送前来吊唁的人。
因卷入党派之争,林博如今虽还领着江陵总督的头衔。但实际与他亲近的官员,已所剩无几。大多数为了避免被赵家寻麻烦,都很果断地和林家断绝了来往。是以如今来吊丧的人并不多。
上午过去后,灵堂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林陌染搀扶顾清媚去往后堂休息,再回来时,看到林博却仍坚持地守在原地,僵硬的背影瞬间苍老了许多。
“是我害死了她。”林博凝望着棺材中沉睡的女儿,不住哀叹。
“父亲。”林陌染摇摇头,“谋事必有牺牲。至少,你选择站在和赵家的对立面,这一点,没有错。萱妹妹若是能早日看清这紊乱的政治格局,想必当初也不会执意嫁入赵家。”
哪知林博一阵嗟叹,道:“我为官从来都是为了敛财!何曾想过什么派别,更没有刻意站在赵府的对立面!”
他愤愤然一甩袖子。“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在背后进说的谗言,竟然跟那姓赵的狗官说,我林博存那么多银子,都是为了给圣上起兵南燕用的!放他娘的狗屁!哼!我的钱都是为着养家糊口!为着我自己存的!”越想越不忿,干脆怒道:“我明日就辞官!这样的朝廷,不混也罢!”
此一言,使林陌染惊诧得不是一分一毫,林博被赵家盯上,总督府的没落,竟然是因为小人的谗言?
她疑道:“那赵大人去午门静坐时,父亲为何不去?”
林博听了生生一滞,眸中闪过一丝尴尬和懊悔,结巴道:“赵琅坤要我出银子,发给那些被他忽悠去静坐的人……我、我没舍得……”
林陌染一双柳眉立刻折了起来!
“那种时候,你还想着钱!”她怒目道。
待眼神飘向躺在棺材中的林萱时,骂人的话语又止住了。她深深叹一口气,“你若是辞官,女儿只有一个请求。等肃哥哥回来你再辞。且所有的家产,都要留给他。”
林博摆摆手,“随他吧,林萱走得凄惨,此间事我也看淡了。钱再多,买不回一条命,人死之时也带不走分毫。”又是一阵叹气,他不甘道:“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狗娘养的赵琅坤,眼红我钱多,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甘心!”
不甘心?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教人甘心的事呢。只因不甘心,是以所有人都在互相争!不争,就会被踩下去!
林陌染定定看着林萱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爹不甘心,女儿又何尝甘心!”她沉声一笑,“可是爹放心!今夜,女儿定叫他们偿还这笔血债!”
一个时辰前。
林陌染抢了一匹马,疯了似地猛抽一路,只身从九王府硬闯出来。
半路上,辰靳追上了她。
一双手按上她握紧缰绳不住颤抖的手,一把将她从疯马的背上拽了下来,开口就喝道:“不要去!那是个圈套!”
赵楚珩早料到,林萱死了,一心宠爱她的林博必定要求将她遗体接回林府发丧,而林陌染,为了保住林府不再继续遭受赵家的迫害,定然也会前往。
所以他从将林萱丢上自己哥哥的床那一刻起,就设下了一个局。
“他们将那道谕旨,缝在了林萱的肚子里!”
饶是她活两世,听闻了许许多多的怪事,这一刻,听了赵楚珩的这一做法,仍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即便林萱生前诸般欺辱她和生母,言行上多么的不和,如今,她也不禁替林萱感到难过。更加没办法想象,只有十五岁的林萱,那瘦瘦小小的身子,被开膛破肚,柔软的肚子里被硬塞进一道谕旨!
林陌染捏紧了拳头。赵楚珩,他还是人吗?!
辰靳将她拽到暗处,压低了声音,“林萱的棺椁将在林府停放七日,他们一定会寻个时间,去假装‘揭穿’谕旨被林博盗取!届时,林博就要背上盗谕旨的罪名,这可是满门抄斩!”
他神色严酷,林陌染却忽然笑了,“赵大公子,既然是满门抄斩,那我今日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区别?这罪名我爹一旦坐实,我也逃不了被抄斩的命运。”
辰靳神色一顿,眉宇紧锁,“我怕你在时,二弟去闹事,伤着你……”
林陌染冷眉一挑,“他来正好!我便等着他!就怕他不敢来!”
“你……!”辰靳将她猛地一震,“你疯了!又要做什么,上次火烧玉楼春,差点就丧了命,还嫌不够?!”
林陌染现在是气不打一处,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除掉赵楚珩,眼前这个辰靳却跑过来大说特说一通,简直烦人!
她索性推开他,心里想到什么,一股脑就骂了出来,“你如今跑来我面前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妹妹在时,你就在赵府,你何曾护过她?!当初,哪怕你就是阻止一下,萱妹妹也不会死!林府也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辰靳愕然不已,睁大眼睛看着她。
林陌染的怒骂依旧没有停止,一双眸子,狠狠地盯着面前错愕的男人,“我知道你们总是有太多顾忌!顾忌着朝纲,顾忌着文武百官派别之争,顾忌江山顾忌黎民百姓!可是我没有,我没有任何顾忌,除了我家人的安危!”她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不敢动手除掉的人,我自己来杀!”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莹玉洁白的手,语气狠冷,“今日我便等着赵楚珩!等着用这双手,亲自结果他的性命!这一次,我决不饶他!”
辰靳震惊了许久,皱眉紧紧盯着林陌染,眼神中闪过诸多思绪,从难以置信,到陷入深思,再到狠然,最终定格。
他缓缓点头,“我帮你。”
林陌染一直守到日落月升,夜色沉凉。
灵堂早已没有前来吊唁的人,婆子丫鬟稀稀疏疏打扫着院子里烧尽的纸钱余灰,又将哭晕过去的顾清媚扶回堂屋休息。
有人来劝林陌染,“娘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此间由赵二夫人的乳娘守夜便好。”
林陌染点着手里的香,拒绝了,“所有人都去休息吧,今夜由我来守。”
乳娘熬不过她的坚持,最终还是转入了后院,自去服侍顾清媚歇息。
静谧的灵堂,终于只剩下林陌染一个人,还有耳边时不时迸发的一声蜡烛燃烧爆裂的声音。
良久,直到一声轻微的脚步声,打碎了这一方平静。
赵楚珩带着一身的酒味,和似笑非笑的神色,一步一晃踏入灵堂。
林陌染背对着他,专心点着手里的香。
守灵七夜,七夜中,香火不能断。
她点燃第二把时,身后赵楚珩猛地一手将所有香夺了过去,狠狠掷在她脚边——
“林陌染!别装了!你和你的萱妹妹,根本就不亲!她从前诸般陷害你,如今她死了,你该高兴才对!”
林陌染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转身,再取一把香,捧在手里,凑到烛火前……
“林陌染你个贱人!”赵楚珩彻底怒了,伸手一巴掌将整个香案打翻,沉沉的身躯横在她面前。
被折断的手臂没法举高,他只能怒目锁着她,身子一寸寸逼近。
“说话!”他恼怒喝道,“爷今晚不是来看你一张冷脸的!你和你的姘夫折断了爷一双手臂,爷今晚就要来跟你算这笔账!你他妈的给爷张嘴说话!”
林陌染沉着一张芙蓉面,仍旧不动声色,弯下身,将被他打翻的香案扶正。
再起身时,却突然猛地掬了一把灰,照着赵楚珩的门面撒过去——
“嘶!”
赵楚珩没了双臂,行动不便,一时竟没法避开,被撒了一脸,眼睛刺得生疼。
他恼怒地一抹脸上的灰烬,睁大眼睛,瞪着面前的女人!
林陌染清浅一笑,满目讽意,“都说在眼睛上撒香灰,就能看到鬼神。不知道萱妹妹灵前的这一把灰,足不足以让赵二公子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赵楚珩被她清冷的语调说得一震。
饶是他再不惧鬼神,此刻在被他亲手害死的林萱的灵堂,还是感到一丝嗖嗖的凉意。下意识再抹一把眼睛上的香灰,迷迷蒙蒙间,彷佛真的能看到一块块迷糊的雾状,在他身边飘荡!赫然就是一抖!
瞧着他一脸恐惧不已又拼命克制的矛盾神色,林陌染就是一阵冷笑。缓缓步到灵堂前,正色看着他,阴阴的语气中,音调听不出丝毫起伏。
“赵二公子,你怕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