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娘是被软轿抬过来的。整个人十分憔悴,披一件拖沓的锦绒长褂,发簪斜斜插着,碎发凌乱于耳鬓,就连妆也是匆匆补上去的。她却半分不在意。
跟随其后的是大姨娘和初娘子,母女俩可怜兮兮地牵着手,走得近了,双双抬头朝林陌染投去一道恳求的目光。
那意思是,求她不要把初娘子的病情抖出来!
梦游症可大可小,若是府里迷信,很可能会以为她被梦魇附身,继而将她赶出府去也说不定!本就是王府里一个可有可无、举步维艰的庶女,她们实在不愿冒这个风险……
林陌染心中了然,也回以一个轻微的点头示意。
这边厢,二姨娘被抬进了云雀。轿子刚放下,她就急急小步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燕肃祁的腿。哭道:“求王爷救救奴婢!奴婢还不想死啊……”
燕肃祁压抑着神色中的厌恶,略略抽开了自己的腿,问道:“爷保证你死不了!你且说,午时是如何见了鬼的?”
二姨娘一个哆嗦。眼底浮现惊恐的神色,呜咽着道:“奴婢那时刚用完午膳,窝在窗边的太妃榻上歇晌,身边只留了一个大丫鬟伺候。睡得半梦半醒间,奴婢一个转身,突然就看见、看见……”
她无比恐惧地瞪大了双眼,仿佛那个恐怖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脸惨白一片——
“看见什么!快说啊!”赵婉莹催促道。
二姨娘忍着啜泣,“看见一个身穿桃红色衣服的女人,披头散发,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床边。那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燕肃祁倒吸一口凉气,“你可看清她的模样?!”
二姨娘捂着嘴,“是、是她……是三姨娘……”
林陌染低头苦笑。
这个二姨娘,果然是在演戏!
那人明明是初娘子,怎么会被她认作了三姨娘……十四岁的少女和十八九岁的少妇,相差还是挺大的。
她不动声色朝一旁的赵婉莹投去一眼。见她那张犹带泪痕的脸蛋上,也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得意神色。
这两个,又搞什么名堂……林陌染好生想不明白,难道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整她?
二姨娘这话,林陌染和大姨娘这些知情人,是不信的。
然而燕肃祁却信了一半,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她……殷阮她怎么会……怎么可能?”
赵婉莹敛去得意的神色,也踌躇不安地凑过来,低声道:“王爷,要不还是请个道士,来驱驱邪吧?”
燕肃祁很是苦恼地皱紧眉,犹豫良久,才痛下决定,道:“请!!马上找个可靠的亲信,去昆山将笞弥道长请来!”
未几。又厉声补一句,“此事,谁都不许对外声张!不准叫王府以外的人知道!”
笞弥道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双小眼睛眯缝着,面容清癯,全身上下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威严,却无时无刻不在精打细算!
云雀、西偏院率先被围了起来,女眷在院外竖起屏风,都静静候着,不敢出声。
笞弥道长带着两个小道童,烧了符纸,将灰烬泡在一个小瓷瓶里,走到四个角落各洒几滴,又对着半空结印画符。
乱七八糟搞了一个时辰,笞弥道长才走到燕肃祁面前,皱眉道:“回禀王爷,据贫道观测,这两处院落中,并无任何鬼魅作祟;相反,院落各处十分清静安宁,倒是灵气十足。”
燕肃祁面色缓和了不少,任谁听了别人夸自己府上有灵气,心情都十分愉悦,但是转念一想,又正色道:“那害人的鬼魅躲到哪里去了?难不成害了人,就逃出了我王府?”
笞弥道长掐指算算,提议道:“贫道既受了王府托付,今日必将鬼魅揪出!既然此处二院不曾有任何发现,不若贫道前往别处院落观测一二,王爷的意思是……?”
燕肃祁想都没想,立刻点头,“好!好!有劳大师!”
先去的地方是倦芳,笞弥道长为楼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又加了一道封印,还是说没有发现。
再去的是燕肃祁的前院和书房等地,也是没有发现。
折腾到了晚膳时间,一行人跟着笞弥道长来到了林陌染的沉雪坞,这是王府最后一块没有被查验的地方。
林陌染大大方方开了门。
她从未见过三姨娘,自认冤有头债有主,三姨娘若是化作了厉鬼想来报复赵婉莹,就算再怎么路痴,也不会迷路到她的沉雪坞里来。
更何况,根本没有什么鬼,西偏院的鬼影是初娘子,大姨娘还想巴结她这座靠山,断不会害她!
笞弥道长有模有样地摆开香案,烧了符纸,正要依样画瓢到四个角落走一圈,临到东南的梅树边时,突然脚底一顿,半百的两道长眉就蹙了起来——
眯缝的小眼忽而睁开,射出两道精光,跺着脚底的泥地,就朝两个小道童喝道:“挖!”
众人本已疲乏,咋见事情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进展,纷纷来了精神,探头就挤过来看。
只见两个小道童自包裹里取了两个造型特别的小铲子,一左一右就开始松土。
刹那间黄土纷飞。
黎笙拽着林陌染的手,紧张得心都要飞出来了,“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林陌染安慰道:“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黎笙点点头,却见一旁的夏雪望着那翻飞的泥土失神,捅了捅她的胳膊,唤道:“夏雪姐,你怎么了?”
“啊?”夏雪一诧之下,猛地回神,“我、我也害怕……”
黎笙便也学着林陌染的态度,拍拍她的肩,“有娘娘在呢!莫怕!”
殊不知,林陌染此刻也有些不安起来。
只因为事件持续到如今,她没有看出丝毫破绽,只觉得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她,走向一个个节点。
梅树旁很快被刨出一个小坑,约莫人半臂深。
一个小道童丢了铲子,俯身去扒拉松散的泥土,不一会儿,扯出一件软绵绵的物什来,用力一抖上面的泥土,甩在了前院的地上——
“啊!!”
围观的人中,当即有丫鬟尖叫,都是害怕得远远躲开去。
林陌染细眼看去,忽而心中一个咯噔!
就像阴雨迷蒙中突地看见一道光,一下子将她心中的疑问照映得亮堂堂的——
那是一件桃红色的云袖长褂。
想来原本的质地应是十分轻盈,如今却破兮兮地躺在前院青石板上,厚重湿润的泥土,早已将她的艳丽的色彩寸寸掩盖。
“那是……那是!!”二姨娘低头一看,两眼一翻,吓得就要昏死过去。
赵婉莹也是一脸惊恐神色地往后退去,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看着地上那件衣服,发不出半点声音。木亚沟亡。
燕肃祁却是气恼不已,一步踏过去,俯身就要将那长褂捡起来——
笞弥道长急喊一声,“勿要碰触!小心鬼魅俯身!”
一听鬼魅竟然就附在这件长褂上,众人“啊”的一声炸开了锅,纷纷往后涌,想要离这衣服更远一点,胆小的丫鬟已然吓得抖成一片。
燕肃祁冷锐地眯起眼,忽而抬头,猛地看向林陌染,“你院里为何藏着殷阮的旧衣服?!”
这是殷阮的?那个三姨娘?
林陌染也是迷惑不解,喊来许妈妈,“我不在时,可曾有人偷溜进沉雪坞?”
许妈妈当着王爷和这么多人的面被问话,战战兢兢,细想了好半天,才肯定地点头,“回娘娘的话,不曾有外人进入!”
那会是谁,竟然能神不知故不觉潜入她的沉雪坞,还将东西埋在梅树下,而不被任何发现?瞬时之间,她只想到两个人,辰靳和林奕!
可是这两个人,怕是连三姨娘是谁都不知道,更不会突然想到要用这段往事陷害她……
燕肃祁见她迟迟没有开口,又想到不久前,她还敢背着他,在沉雪坞窝藏男人!如今只怕里面还藏着更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一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燕肃祁更加怒气滔天,喊着身边的小厮,就道:“给本王搜!把沉雪坞里里外外整个翻一遍!本王还就不信找不到凶手!”
黎笙和许妈妈当场就脑袋一麻——
反应过来,只能死死护着林陌染,口中喊冤,“王爷!不可能是王妃娘娘!一定是误会了!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娘娘啊……”
燕肃祁充耳不闻,眼底泛起冷厉的血丝!
他终于找到办法,将这个嚣张不可一世、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的女人,狠狠惩治一番!就算今日凶手不是他,他也要把握机会,少说打个十几大板,多则将她毒哑毒傻,根本不在话下!
小厮们得了令,疾跑着越过林陌染主仆三人,鱼贯闯入沉雪坞内,奔跑间,还故意将三人撞得东倒西歪——
林陌染被黎笙和许妈妈一左一右护着,面无表情望着燕肃祁,还有他身后,嘴角渐渐泛起冷酷又得意的笑容的赵婉莹和二姨娘。
目光再一转,转向了夏雪,眉宇一皱。
夏雪因方才站得远,来不及过来和她们紧紧偎依。这会儿已经被几个小厮故意推倒在了地上,还被狠狠踩了几脚。甚至有小厮在经过时,故意俯身摸了她一把——
夏雪孤苦无依地抱着自己的身体,泫然欲泣。
林陌染瞬间心里泛起道不明的情绪——方才,在夏雪跌倒前的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夏雪埋下的衣服?
因为至始至终,只有她知道自己去了倦芳,只有她一直留在沉雪坞……
可是如今见她如此凄惨可怜地,徒劳地抱着双肩,想保护自己……
林陌染的心,就软了下来。
她怎么能怀疑夏雪?
这么些年,一直是夏雪在保护她不被庶母庶妹欺负!
后来嫁入王府,也是夏雪,为了能替她争得燕肃祁的宠爱,树立正院的威望,不惜将自己清白的处/女之身送给燕肃祁糟蹋……
就在方才,还因为替她求情,挨了两个耳光,半边脸到现在都是肿的!
可是她,什么都给不了夏雪!如今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
林陌染觉得脑子很乱!
从前,她是清明的,对身边的人和事都看得很清楚!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个时候……中午那条银带又突如其来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银带!那条银带!
林陌染眼神就是一亮!她想到答案了!
可是就在这时——
“啊!”
身边的黎笙突然惨叫了一声,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一个小厮在后面狠狠拽着她的衣裙,将她往地上拖去,脸上尽是猥琐的笑意。
林陌染急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黎笙“呯”的一下,脑袋磕在地板上,两眼一黑,就痛得昏了过去。
小厮见她没了反应,不但不害怕,反而得寸进尺!
“哗啦!”
狠狠一下将她半边衣裙扯破,雪白的玉臂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林陌染何止是气愤!她恨不得就此一刀将那个小厮杀了!
“你们!都给我住手!!”
她猛地抬起一脚,凤回首硬邦邦的鞋底踹向那个小厮的后脑!
小厮只觉后背生风!
突然就是一个硬沉的重物狠狠砸了过来,就像脑袋被按在地板上狠狠剁了一脚!
还来不及叫一声,他就重重倒了下去——
林陌染一解鼠绒短褂,就盖在了黎笙身上!又扯起摔倒的夏雪,另一手牵着许妈妈,将三人稳稳地护在自己身后!
这一秒钟的突变,让在场的人都看花了眼。
上一刻主仆三人还惨兮兮地被推来推去,下一刻,方才还嚣张的小厮们都是战战兢兢地躲到了一旁,一脸惊惶地看着被林陌染一脚踢晕的那个小厮,大气不敢出!
“闹够了没?!”林陌染瘦弱的身子如今却张扬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长发无风而自扬,“闹够了,就给本妃麻利利滚出去!”
她冷冷的目光转向燕肃祁,语气强硬,“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你的这些狗腿子都领出去,本妃来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浑身喷发出一层无形的气焰,将那些小厮又生生震慑地退出去几步!
到最后,不等燕肃祁下令,小厮们一个接一个仓皇奔出,都不敢再多留。仿佛林陌染就是个厉鬼,随时会扑上去一口咬掉他们的脑袋——
笞弥道长神色间有些忌惮,暗中和二姨娘打了个眼色,两人都是没有吭声。
林陌染将两人的举动收入眼底。心中已然肯定,又是赵婉莹和二姨娘,勾结了昆山寺的道长给自己使绊子!她决不能让两人计谋得逞!
“夏雪。”她先唤道,“去把别人送你的那条银带拿来。”
夏雪呆了呆,才回神转入厢房,过了片刻,手里捧着一条足有一人等身高长的银带走了出来,递到林陌染手上。
林陌染将银带抖开,任由它在风中摇摆不定,开口问夏雪道:“这条银带,是谁给你的?”
夏雪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愿开口,扭捏了好半天,才指着人群中的绿鸳,小声道:“奴婢瞧这银带好看,从绿鸳手里抢来的。”
原来是抢别人的,难怪一直不敢说!
许妈妈低声嗔道:“瞧你那点!一个银带,值当去抢别人的么?”
林陌染轻笑,又转头正色道:“今日本妃带着黎笙去倦芳散心时,的确遇到了一些诡异的事。当时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是和眼下这个案子息息相关!”
“绿鸳。”她又唤,将银带伸过去,“去!用银带将那件衣服穿起来,挂在树上。”
众人都道那衣服上附了厉鬼,绿鸳哪里敢碰!当即咬唇往后退,一脸不情愿。
林陌染只好指着那个小道童,“她们都怕鬼。小道士,你出身道家,想必是不怕的,还请你帮忙,将衣服挂起来。”
这话说得绝!若是小道士不去,那就证明他出身道家,竟然还怕鬼,可见道行不够精深……那么笞弥道长一行人捉鬼本领的真实性,也要大打折扣了。
小道童和笞弥道长打了个对望,果然没有办法拒绝,只好极不情愿地接过银带,捡起衣服,一穿,再一挂——
桃红色的衣服在树杈上随风而舞,衬着渐暗的夜色,还有张牙舞爪的树杈,很是诡异!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身着红衣的厉鬼,在半空中飘荡!
看着围观众人纷纷担惊受怕地撇过头去,林陌染淡然一笑,道:“这就是本妃今日在倦芳看到的景象。至于二姨娘在西偏院房中看到的桃红色人影,也是云裳穿了这衣服入了屋内吓她的。”
二姨娘当即叫道:“不可能!守院门的婆子当时说了,不曾有外人出入!”
林陌染望着她淡定分析道:“确实没有外人。只因二姨娘你和婉莹妹妹感情好,云裳常出入西偏院,所以婆子并未在意,也就此忽略了。”
此言确实有几分可信!二姨娘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
林陌染遂扭过头,续道:“绿鸳,你可是在倦芳附近拾到这条银带的?”
绿鸳苦着脸点头,“是奴婢在倦芳捡到的!可是这件事和奴婢没有任何关系啊!奴婢只是听了夏雪姐姐的话,去倦芳喊您回来用膳!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林陌染深笑,“这件事确实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因用这件衣服装神弄鬼吓唬本妃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目光冷冽地看向赵婉莹,沉声吐了两个字,“云裳!”
众人再次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是云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来不是鬼,而是云裳在装神弄鬼,可是云裳怎么却……”
赵婉莹也抬头驳道:“妹妹斗胆质疑一句,若是按姐姐这般分析,装神弄鬼的人是云裳,那她为什么却死了?难不成她是觉得吓唬了姐姐你和二姨娘,内心过意不去,自尽的?”
“不,她不是自尽的。”林陌染摇摇头,“她是不幸遇到了过河拆桥的主人,替对方办完事,结果对方为了灭口,将她杀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赵婉莹。
云裳是她的丫鬟,能指使云裳干这种事的人,只可能是她!杀害云裳的人,自然也是她!
燕肃祁冷着一张脸,护着赵婉莹,喝道:“林陌染!无凭无据,你勿要血口喷人!”
林陌染轻描淡写一笑,“我无凭无据?好!这便给你证据!”当先一步往沉雪坞外走去!
燕肃祁拦下她,“事情还未了解!证据呢?如今你是想要逃走?”
林陌染扭头,乌发迎风,英姿飒飒,“证据,就在倦芳那个石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