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夏鹃开了,我莫名想起了进宫的第三年。
那年,在太液池边上,我听见奉诏进宫赏花的命妇告诉太后,说天下有一处独一无二的景致叫“杜鹃醉鱼”。
野生的杜鹃花瓣落在山涧里,涧中的鱼吃多了,就悠然醉过去。太后听得高兴,本来想去泛舟也不去了,说恰好宫里的杜鹃花也开了,让人去采些花瓣撒在观鱼亭下,看看这湖里的锦鲤会不会醉。
这时候人堆里有个声音淡淡说:“醉鱼是因为杜鹃花多少有些毒性!”
于是大家都被败坏了兴致,乱说话的那个小才人回头就被太后禁足了整整半年。
那位才人姓薛,寒门出身,没等禁足令到期就死在了自己宫里。不知为何,宫里为这位阶品不高还戴着罪的亡人举行了一场盛大无比的超度法事,灵位上写的也不是“才人薛氏”,而是“贵嫔薛氏”。法事连续了几天,我们这边又是轮值,又是接送进出僧道,忙脱了一层皮。
又过了半年,替师父誊抄年节值班名单的时候,师父突然想起来了这回事,跟我讲说了几句。那时夜色已深,外面的大风从窗户缝隙里尖叫着往屋里挤,把我吓得手抖,一滴墨水掉下来,把一张已经抄完大半的名单弄废了。
师父说,太后已经不想留薛才人,但是又不愿意“杀生”,便让她在那院子里“自生自灭”。一个贴身伺候的都没留,每天只给她送一餐冷饭。薛贵人圈禁在自己住处,竟如同被废冷宫,连句话都传不出来,求医问药就更不用想了。
师父说,送饭的内监来报告说院子里没了动静,她是头一个进去的。看见薛才人死在床前地上,像是挣扎着掉下床来只剩了一把骨头一张皮,满屋子的血腥气。薛才人身上穿的一条脏兮兮的裙子已经被血浸透了,床榻上更是干结着黑乎乎一大摊稠血。有一点她看得分明:躺在棺材里的薛才人虽瘦,小肚子却是凸出来的。随后师父就明白过来,薛才人关进去时已经有了身孕,因为日子久了缺吃少穿,胎儿保不住了,连带着大人一起丢了命。
所以,太后才要做这么大的法事来压制薛才人的怨气。
所以,知道薛才人殁了那天,师父从外面回来就在她那尊缺几个手指的瓷观音像前跪了半天。后来几天事情多得要死,她却总是自己在屋里关着门,不太爱说话。
师父出宫时候,大约三十九岁。她本来打算和其他一样老大不小的副领一直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宫里,一直待到皇上看腻了她们,厚厚地赏赐一笔,遣去养老。她原本觉得,应该能做到四十五岁。正是那年,师父突然有了栽培人接替她的心,掂量来掂量去,到底选中了我这个二愣子。
薛才人死时肚里带着孩子这件事是个秘密。师父只报告给了太后一个人。当年去把薛才人抬进棺材里的内监应该早就处理掉了。盛大的法事过后,后宫很快淡忘了这个人,安静得没有一点风言风语。
师父那么谨慎的人,肯在半年之后吐口告诉我,实在是例外。
我的记性竟然有这么好啊。
走回营房,我已经困意全无,脱了衣服躺下来还专门去想了想什么鱼会去吃杜鹃花,鱼吃醉了又会是什么样子。
从我见到太后起,就没见她老人家害怕过什么,只有别人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份儿。可是,这位一生无比体面、无比尊贵的老妇人在最后这次生病时候变了脾气。卧病了几天,她老说她怕。不但寿柏宫外加了许多守卫,我和七八、三七三个侍卫头每天得有两个呆在她寝殿守着,夜里也得穿着盔甲扶着刀,坐在她床前地上,让她一睁眼就能看到。
但是我们并不顶用,没过几天,还是又去接来一波一波的女尼坤道,呜哩哇啦做起祓除邪祟的法事来了。
不过太后这样有骨气、爱面子的人,即使怕了些什么,也不曾露怯。从说怕开始到咽气,她不曾哭泣、不曾发抖、不曾说胡话,真到心里扛不住的时候,也是咳嗽着爬起来,威风十足地怒斥我们没用。丝毫不像之前冷宫里病死的一位袁嫔,一场雷雨吓着了就成天打滚扯头发,把自己这辈子干过的亏心事嚎了好几遍。据说到了后来,袁嫔说的话实在不像样子,太后只好让太医去把她弄哑了。
我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儿,想起那日皇后躺在病榻上骂我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当今皇后赵亭嫣是太后赵鸾仪的侄女,真不愧是一家血脉!
按理说,一家不该出两代皇后。可是谁让先帝选的那位贤太子福薄命短?不过皇后的父亲赵丞相为人倒是十分小心,在这炙手可热又岌岌可危的位置上站得非常稳,据说从没有被抓出过什么错处。
皇上说,自己更看重当年一起共同历经艰难的嫔妃。在外人眼里,大抵也是如此。
偌大的后宫里,当今膝下有成年皇子的只有皇后、愉妃、淑妃这三位芳龄已过的娘娘。皇后娘娘因为那个石鹿送子的梦千里迢迢去寻石鹿庙,但是从那庙里回来之后,宫里只养大了六皇子这个十不全,直到前些日子,愉妃那里才重新传出怀上子嗣的喜讯。比这三位小些的孙贤妃和徐才人两个其实也不太年轻了,全后宫总共就这五个人有孩子。
满宫娇花一样正当年的嫔妃不知为何,没有一人生养。
我拽过被子盖上脸,满眼只见田氏用血写的“斩尽杀绝”。
躺了一阵子还是睡不着,我叹了口气,爬起来跪在地上,从床底深处摸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纸包。纸包里面是一个粗釉小罐儿。这是我刚刚被师父栽培了几天,正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时候干的一件坏事。宫宴结束后,我威逼利诱一个收拾桌子的小内监给我从一张桌子上偷拿了剩下的半瓶酒。
其实我有过不少想干坏事的念头,但是只有这一件事情做成了并且没败露。别的事情有一大半没敢干,干了的那一小半,要么没成,要么让师父知道了,给我结结实实一顿揍。
这瓶酒是百草陈酿,金贵得很,宫宴也不是每回都用。刚偷回来那天晚上我尝了两口,往后便再没舍得动。
今天咬牙打开这瓶御酒,想浇一浇这些本来与我无关的前尘往事,喝到嘴里却险些要出声骂娘——小心翼翼地藏了这些年,酒味儿几乎全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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