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转,石匠的手艺越来越精熟,石壁上的姿态越来越丰富,每一幅带给他的那种自切冲动也越来越强烈。
有那么一两刻,石匠自己也恍惚起来,居然真的出了手,就在他斧落一刻,一只手抓住了他紧握斧柄的手。
那是宁大师的手,曾经画过美人无数的手。
“为什么帮我?”惊魂一刻的石匠,惊疑的看着宁大师。
前段时间还在骗自己斩断尘缘,现在怎么会突然帮自己脱出魔境?
“因为我需要你帮一个忙?”宁大师脸上居然泛起一阵潮红。
“帮忙?”石匠疑惑地看着宁大师。
“帮我也刻一副石像,在这块石壁上。”宁大师尴尬一笑,有些扭捏起来。
“你……你也要上墙?要不要也配一个女人?”石匠露出一丝坏笑,嘲讽地看着宁大师。
“要,不过要等我死之后,现在你只要刻我上去。”宁大师恢复一脸苍白色的镇静,幽幽地说道。
“好,我帮你,何时开始?”李石匠立刻来了兴趣,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举动。
“现在,要正面的,完整无缺的。”宁大师回答的很干脆,衣服脱得更干脆,露出了他残缺的躯体。说话时明显的加重了“完整无缺”四个字。
岁月在李石匠刻画的斧凿之间缓缓流淌,36对栩栩如生的春宫男女渐渐爬满了石壁,而李石匠的冲动也渐渐麻木,当36图完成一刻,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冲动,失去了想法。
而宁大师的躯体也直挺的正面挂在了墙壁,按照他的指点,李石匠尽量将他的肌肉骨骼刻画的年轻有力,最后一刻替他弥补了那一处缺憾,也弥补了他一生的痛,一生的遗憾。
残缺之体重新威武有力,屹立在石壁之上。宁画师注目自己,老泪纵横,双手不停地颤抖。突然操起一把利斧,开始疯狂地砸石壁,居然将李石匠刻画好的36幅石刻全部砸成了粉碎,成为了36对残缺不全的残图。
当最后一对石刻敲碎一刻,疯狂的宁画师扶着墙壁不停地喘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红的血吐在了石壁上。
李石匠看着宁大师将自己的心血一幅幅砸碎,不但没有心痛,反而有一种解脱感。
等宁大师发泄完了,开始吐血了,李石匠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这壁画是皇陵工程的一部分。
他突发狂躁,损毁了皇陵壁画,一时冲动的宁大师会不会被砍头?自己会不会也被连累陪着他一起被砍头?
想到这一层,他的后脖一阵凉风划过,全身已经汗透。
“宁大师,你怎可如此?这……”李石匠恍然清醒,赶紧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宁大师,惶恐地看着宁大师的杰作。
“嘿嘿,终于完工了,我的死期也该到了。”宁大师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
听他如此说,石匠的心已开始下沉,原来他是故意毁坏了壁画,他创造了壁画,又毁灭了壁画。
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死,在临死一刻毁灭了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
他就要走了,带着满足,心无遗憾的走了,那么毁灭皇陵壁画的罪责谁来承担?
“石匠,我就要走了,还有一个忙需要你帮一下。”宁大师居然又提出了一个临死的请求。
“我答应你,可是这壁画?”李石匠心急如焚地看着脸色苍白,嘴角留在残血的宁大师。
“你的壁画已在你的心中,我毁灭的只是我的壁画我的宫廷画师生涯已经结束,而你的才刚刚开始。
你扶我起来,我有样东西要托付给你。”宁大师拼力扶着石匠,居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什么东西?”李石匠脱口问道。
“是一幅画,是我的巅峰之作,也是毁灭了我一生的画。”宁大师在石匠搀扶下走到墙角,从破旧的画具背箱内,缓缓的取出了一幅画轴。
画卷徐徐展开,居然是一幅美人图,绝色美人图。
体态丰盈飘逸,面容神采飞扬,眼波流动,浅笑盈盈,美的很凄艳,美的很蛊惑,有一种令人心旌摇动的诱惑力。
凄艳飘逸的美人一侧,配了几行诗句,风骨飘逸的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是宁采臣?”李石匠看了那副画,立刻惊呆了,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宁画师。
这个死气沉沉的死太监,居然就是传说中的一代风流才子宁采臣,那个流传江湖很多年的凄美爱情故事,立刻在石匠心里打了折扣。
“我的故事,连你也听说过?”宁大师显然没想到自己的知名度如此之高,连不读书的乡下石匠都知道。
“你是宁采臣,那么画里的美人一定就是小倩?”李石匠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到了画中人,目光居然看得痴迷进去。
目光与画中目光相接,居然被那一双眼波吸引,画中美人的眼神居然焕发一种灵动的神采,嘴角一动,居然冲着她嫣然一笑,李石匠的神思顿时飘忽不定起来……
“年轻人,非礼勿视!”宁大师面色一寒,抢回画卷,缓缓卷了回去。
“画中的美人真的是聂小倩,她真的可以从画里走出来?
江湖传闻,你一直背着这幅画浪迹江湖,白天她躲在画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当你展开画卷,她就会从画里走下来,陪在你身边,读书时替你端茶送水,作画时替你把砚磨墨,卷困之时,还可以同床……嘿嘿。”李石匠目光里充满了艳羡,说到暧昧处,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哼,江湖传闻,无聊之谈,她不过是一副画。”宁大师缓缓的坐在了墙角,紧紧地抱着画卷。
“江湖传说,你一生浪迹天涯,最后跟着你的画中人一起消失,隐居在一个无人的地方,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怎会跑到皇宫,做了宫廷画师?”传说的美丽故事最后竟然是如此结局,李石匠的情绪也有点颓丧起来。
“伤心旧事,不提也罢。咳咳咳!”宁大师触及伤心处,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你言有事让我帮忙,却是何事?”石匠不便深究,话题回归他的遗愿。
“帮我将她也刻在石壁,刻在我身边,我要带她一起走。”宁大师将画卷郑重地递给石匠。
就在他伸手一刻,手一松,画卷居然滚落在地,而他的人却已以倒在墙角,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宁大师说走就走,交待了心愿,便立刻挂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李石匠赶紧收起画卷,急匆匆地找郑大师去通报消息,一路上惴惴不安,盘算着如何推卸壁画被毁的责任。
“嗯,我知道了,将他抬到鸿毛道人那边,葬了吧!”郑大师听到消息,一脸淡然,交待了几句,轻轻地挥手让李石匠出去。
他并没有询问死因,更没有提壁画的事,只是说他知道了,显然他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宁画师赤条条地躺在冰冷的石地,鸿毛道人面色凝重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将一张符压在了他的脑门上。
铁匠老沈,李石匠一脸肃穆地看着鸿毛道人的举动,这是一场只有他们三个人参加的葬礼,在每月例会之前,除了郑大师,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宁大师已经走了。
鸿毛道人这次出手显然比对待挖掘工慎重了百倍,轻轻将宁大师托起来,轻轻一送,整个躯体平稳的躺在了滚滚的铁水之上。
一阵咯咯爆响,宁大师居然开始蜷曲,居然坐了起来,眼睛也突然睁开,死死地盯着李石匠,一只手冲着李石匠伸了出来,似乎想抓住什么。
李石匠愣了一下,赶紧从怀中取出那副画,丢了过去。
就在画轴落入手一刻,宁大师居然紧紧握住了它,随着滚滚白雾,那副画徐徐展开……
浓雾升腾之间,宁大师渐渐模糊的脸露出一丝笑容,那副徐徐展开的画中美人小倩也笑了。
一笑之后,宁大师的躯壳跟那幅画都消失在滚滚铁水之中,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白雾,滚滚白雾之中,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影子随着袅袅白雾,渐渐消散成淡化在一片虚无之间……
送走了宁大师,李石匠独自回到了画室,对着残缺的壁画发着呆。
“替他了却心愿,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开始皇陵承欢行宫壁画。”一个幽幽的声音耳边响起,郑大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
“承欢行宫?皇陵壁画?”李石匠诧异地看着郑大师。
“这一次只是临摹学习,真正的壁画还没有开始。”郑大师淡淡地留下一句,转身缓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