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盐场,烈日炎炎。
沿着海岸,密密麻麻布置了无数简易作坊,每一处作坊内都是炉火熊熊,水汽蒸腾,煮盐工都赤了上身,肌肤黝黑,汗流浃背。
这一处官府直辖盐场,盐工俱为发配流放的罪人,日日煎熬,并无一刻得希
宁白夹杂其中,筋骨结实,皮肤粗黑,再无半点娇贵,更无一丝放纵。困扰多年的癫狂症,在残酷血腥的压榨之下,竟然不治而愈。宁画师年老体衰,干不得重力活,便蹲在炉前,负责给炉膛添加柴木,熏得面目漆黑,状如鬼魅。
气炎热,又是高温作业。年轻人尚且不支,宁画师更是吃力,一股热气扑面,耐受不住,当场晕厥倒地。宁白急忙上前,扶起六,将他拖出作坊,紧急救治。
其余盐工,一脸淡漠。累死炉前,已司空见惯,反应麻木。
“喂,你这罪徒,又在偷懒?”几名盐兵巡逻经过,上前一把将白扯起,推搡在地。
“老不死的,死了没有?”一名盐兵狠狠踹了一下僵卧的宁画师。
“嗯——”宁画师闷哼一声,幽幽而醒。
“没死,就起来干活,莫在装死偷懒。”盐兵扯了衣领,将宁画师拖入作坊,顺手一推。
宁画师脚步踉跄,脚下磕绊,竟然一头翻入了一大锅煮沸的卤汤。一具完整的身躯顷刻间化入沸腾汤锅,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雾。
宁白想要抢救,却已来不及。一股灼热扑面,逼着他后退半步,眼睁睁目睹了父亲葬身滚滚盐水。
那几名盐兵见出了人命,也有些慌乱,原地直立,茫然无措。
“哦——”宁白突然一声凄厉长嚎,扑向那一名推搡宁画师是盐兵。
那盐兵不及反应,经脉处已插了一柄寒冷刀锋。白顺手一抹,经脉割裂,热血扑面,衣衫尽湿。
“大胆罪徒,刺杀官差,将他拿下。”领头盐兵掣刀在手,后退半步,指挥另外两名盐兵。
两名盐兵也已掣刀在手,一左一右,试探着逼近一身血污的宁白。白疯狂挥舞滴血刀,唬得三名盐兵只是绕他打转,并不敢上前缉拿。
整个盐场一阵骚乱,数十名盐兵自四面八方,纷纷而来。白见势不对,突然挥刀作势,逼开三名盐兵,朝着海边狂奔而逃。
数十名盐兵三面包抄,紧紧尾随,很快便逼近海岸,将白困死中央。宁白已无法进退,要么投海而死,要么被捕处死。
就在生死一刻,围攻的盐兵一个个面露惊惧,纷纷退步回头,一路狂奔而去。
白一脸懵懂,茫然伫立,搞不懂他们因何而退。
整个盐场一片骚乱,盐兵逃跑之后,一些反应快的盐工也停了工,纷纷跟逃而去。
几艘快船飞驰上岸,一群衣衫褴褛,目光贪婪的武士飞窜而出,仿佛一阵旋风,很快便占据了盐场。
倭寇?
白脑袋闪过一丝恐惧,接着脊背重重挨了一下,仆倒海滩之上。
倭寇控制了盐场之后,一艘大船缓缓靠岸,搭了一条长长的跳板。几名头领坐镇大船指挥,倭寇押解了俘获的盐工,将仓储的成品盐,装了布袋,搬运上船。
搬空了盐库,选了十几名年轻男女押解上船,其余老弱盐工全部就地屠戮,一个不剩。
等盗船结伴离岸,已是夕阳西下。逃窜的盐兵押解结伴逃窜的盐工回归盐场,匆匆清理现场,重新开工烧煮。仓库被抢一空,他们必须加班加点补足,按时上缴盐运司府库。
白混迹十几名男女盐工,被押上大船,上了镣铐,一条铁链串在一起,送入了一间黑洞洞的暗舱。
入舱一刻,一股浓浓的咸湿腥气扑鼻,熏得白一阵恶心,差一点晕眩过去。进入片刻,渐渐适应黑暗,发现关押人犯得暗舱是一处仓库隔离出的一角。
一道铁栏将他们与仓储之物隔离。铁栏之内,吊了无数吊环,大多数都空着,仓库深处悬挂了一些体积庞大的咸鱼,腥味便是出自这些咸鱼。
“怎么还挂了几具尸体?”白眼尖,发现悬挂的咸鱼中间,竟然夹杂了几条雪白的人影。
“那是美人鱼。”一名年长一些的盐工,常年生活海边,见多识广。
“美人鱼?”白努力聚拢目光,透过黑暗,仔细察看。
“不对啊,她们明明都有一双腿,一双脚。都是人,并不是鱼。”白看得仔细,提出质疑。
“美弱杀后,被咸湿海风吹干为咸尸,成了倭寇口中食物,与咸鱼又有何区别?”那位盐工一脸麻木,语气淡漠。
“大哥,我们几名女工会不会被做成美人鱼?”一位年轻女工插入一句,声音已开始颤抖。
“盐工常年在盐坊煎熬,肌肤已被盐气浸润入味,制作咸尸比普通人要省去很多工序,是制作咸尸的上佳之品。”盐工大哥见有女生垂询,顿时来了兴致,侃侃而谈。
“唔——,什么味道,如此骚气。”一阵骚味刺鼻,比那腥味更重,熏得白流下了泪水。
“就是,好难闻的味道,这地面怎会有水?”那位盐工大哥也皱了眉头。
“是我……”女工一脸绯红,忸怩作态。
“嘿嘿,吓尿了。”盐工大哥一阵憨笑,其余盐工也跟着哄笑起来。
“茫茫大海,鱼虾无数。随便一网,就能吃到新鲜鱼虾。倭国之人,以鱼为生,怎会吃这些干咸腥涩之物?”白自幼读书,涉猎颇广,疑惑自然也多。
“茫茫人海,都是盐水,他们为何要抢我们的盐场?
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食人间烟火,哪懂人间辛苦。
海水有盐,煮盐却很辛苦。海水有鱼,捕鱼也很辛苦。辛苦劳作而得,哪有抢来得轻松容易?
这些强盗为生的倭寇,都是一些不愿受捞捕之苦的懒汉恶徒。他们若能捕鱼为食,便不会漂洋而来,四处流窜抢劫。”盐工大哥一脸不屑,驳斥了白的无知。
一阵颠簸之后,大船缓缓停靠,几名武士开启暗舱,将十几名盐工带到了存储盐袋的货舱。
货船侧壁开启了一道侧窗,武士指挥盐工将盐袋从侧窗丢出。几艘货船守候大船下方,接纳了丢下的盐袋,趁着夜色运输上岸,岸边已有车马守候。
卸掉了沉重货物,盗船一身轻松,离开浅滩,重新杨帆入海。
一帮苦力也被驱赶回暗舱,关入了一片阴暗潮湿。
“大哥,刚刚岸上接货的,行动有序,举止有度,并非盗寇之徒,好像是官衙之人。”白暗中观察,已发觉此事有些蹊跷。
“本朝开国四十余年,下太平,国力强盛。区区倭盗,怎敢如此猖獗?
抢劫盐场,分明就是开门揖盗,借倭寇之手化官为私。沿海盐场无数,偏偏只有这囚徒服役的官盐场每月被抢一次,被抢被杀的也是一些无人问津的罪徒。
老子这一次倒霉,上个茅房,溜得慢了一下,被绑上了贼船。”盐工大哥服役已久,对于倭盗之事了如指掌。
“每月一次?”
“嘿嘿,都是掐准日子而来,倭寇一来,盐兵就跑。倭寇撤了,盐兵回归,重新开工。被抢的盐,要盐工加班加点,重新补足。
然后私下以官价收购被盗之盐,再以数倍于官盐价的私盐价出货。
养盗自肥,便是这盐场主官的生财之道。”盐工大哥早已麻木,起其中黑幕,并无丝毫义愤。
“这些倭寇,目光贪婪,性凶玻一旦养成气候,这些养盗自肥的狗官,便会被这群倭寇抢劫屠戮,付出惨痛代价。”白目光深邃,似乎看透了岁月。
“兄弟,你想太多了,还是多想想自己。”盐工大哥结束了无意义的闲扯,靠了舱壁,闭上了眼睛。
舱门开启,两名武士闯入,捏了一圈,将一位年轻女工拖出了暗舱。女工拼命挣扎,凄厉哭嚎,却无济于事。
“哎,这帮畜生吃腻了咸腥,今要换换口味,来一具新鲜的。”盐工大哥语气低沉,多了一丝义愤。
整个暗舱沉闷压抑,一片死寂。
十几盐工已彻底瘫痪,萎靡蜷缩一堆。恐惧疲倦双重压迫之下,渐渐失去了意识,恍惚而眠。
“飘于尘世兮一具行尸,漂于沧海兮一具浮尸。生而无依兮死又何惧?”一声幽幽歌声,浮于耳畔,白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身边的其他盐工沉浸恍惚,似乎并未被歌声惊扰。
“你是谁?”白瞪着那几条悬挂的咸鱼。
刚刚耳闻的歌声之源,似乎来自其中一条美人鱼。
“我是一只鱼,美美的美人鱼。”一阵阴风卷过,一条美人鱼摇曳了几下。
“你不是鱼,你是人。”
“生而为食,是人是鱼,又有何区别?”声音幽怨凄凉,伤心透骨。
白默然,无言以对。
“兄弟,莫要恐惧,等你上了岸,便不再恐惧。”幽幽语气多了一丝温柔,给白传递了一丝安慰。
“上岸?”
“苦海无边,回头有岸。”幽幽之声就此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