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老到动不了,拄着拐棍儿无助的坐在一边。
身边马皇后对他横眉立眼,一下下敲着他的脑门,“让你喝酒?让你找那么多狐媚子?现在老了,不能动了吧?”
“张嘴,吃饭!”
“伸手,看你脏的!”
老爷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事呀他媳妇马皇后还真能做得出来。
但随即,心中又生出几分暖意。
只有结发夫妻,方能如此。
不是结发妻子,不是相濡以沫一辈子携手走过来了。等你老了,不能动了,人家早就离你远远的了,谁伺候你?
“这事呀,你祖母做得出来!”老爷子笑道,“所以咱要硬硬朗朗的,绝不能让你那老婆子日后欺负咱!”
“打是亲骂是爱!”朱雄英帮老爷子搓着脚上的老皮。
老爷子的脚很丑,脚跟脚底板上是厚厚的白色茧子,水一泡就软了。这种老茧,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是他吃苦挨饿的见证。如今虽富有四海,可这老茧依旧留在脚上,不肯消去。
见水中,慢慢老茧漂浮上来, 老爷子缓缓说道, “你爷爷咱,从小没穿过鞋!”
说着, 伸脚任凭朱雄英用搓脚石搓着,继续说道,“小时候都是光脚漫山遍野的跑,到了冬天就用麻布树皮等做出鞋来穿!”
“一到冬天啊, 脚上全是冻疮, 黄水。这冻疮,跟了咱一辈子,现在只要稍微凉着了,准冒出来!”
朱雄英手上不停, 开口道, “皇爷爷,您觉得过去的日子,苦吗?”
“苦!”老爷子淡淡的说道, “就没吃饱过,能不苦吗?天不亮就起来给地主喂牲口,饿得咱呀偷偷把人家地主家牛的精料都给吃了!”
“后来让人发现,给抽了一顿。回到家之后,又让你太奶抽了一顿!”
“她老人家抽您?”朱雄英问道,“厉害不?”
“打的可厉害了!”老爷子陷入沉思,“你太奶说,重八呀咱人穷但要有志气, 不能偷。偷就是丧良, 就是丢了朱家祖宗的脸!”说着,老爷子叹口气, “一边抽咱, 咱还没苦,你太奶就哭了!后来说对不住咱, 不应该把咱生下来, 让咱受这苦!”
“皇爷爷!”朱雄英看着老爷子柔声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
“是咧,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正能成事的穷人, 能出人头地,能成人上人的穷人有几个?”老爷子笑道,“大多数,不是饿死,就是穷死!”
老爷子说的是对的,古往今来受尽苦难的人数不胜数,但英雄终究是沧海一粟罢了。
“等回了老家,孙儿定在太爷太奶的坟上,好好念叨念叨!”朱雄英想想, 继续道。
“你念叨啥?”老爷子闭眼笑问。
“感谢他们二老生了您!”朱雄英正色道。
忽然,老爷子睁开眼, 不解的看着朱雄英。
“孙儿跟二老说,你们放心,朱家在皇爷爷你这一代开始, 再也不用受那些疾苦。朱家的儿孙们,以后都是人上人,是知书达理的君子, 是马上战将,能文能武。”
“曾经饱受磨难的朱家,人丁昌盛繁衍不止!”
“是朱家列祖列宗所受的苦难,福报在了后背儿孙的身上。我等儿孙,享受先祖的福泽,也永远都不会忘了祖先所受的苦难,不忘本,谨记祖辈的教诲,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老爷子看着朱雄英,有几分动容。
大手摸着朱雄英的头顶,“好大孙, 咱没白养活你!”
朱雄英一笑,“皇爷爷您胎教, 孙儿帮您擦!”
老爷子笑着翘起脚来,看看边上的朴国昌,开口道, “你看,这就是生儿育女的好处,有人孝顺有人伺候咱!”说着,又是一笑,“咱和你说这些干啥,你个卵子都没有的阉货!”
朴国昌也不说话,就是点头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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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晚之后,继续上路。
爷孙俩的微服私访很是宁静,莫说没有像那些演绎话本中,遇到什么不平之事,就连拦路的地痞无赖都没见到一个,宁静到甚是无聊。
但这种无聊,也让朱雄英对大明,对天下有了另一层的感悟。
马车车窗外,冬日的田地中依旧有农人忙碌。路过的村庄,没有万家灯火,却有阵阵炊烟。
宁静到无聊的环境之下,是一片安然祥和。
想想,我们这个国家,似乎和大海一样。
有着大海一样超凡的净化能力,更有着大海一样能够创造新生的神力。
无论这个国家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无论遇到了多少天灾人祸。
可只要国家一统,政通人和,给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那么整个国家,整个天下就会马上变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起来。
宁静也是一种伟大,祥和更是一种光荣。
又过了数日,爷俩的车架进入淮西境内。老爷子的话开始变得更多了许多起来,沿路之中,老爷子不住的讲着当年在淮西的旧事。
某某城寨有什么作用,哪座城池易守难攻,哪条道可以抄近路,说起来如数家珍。
这里,不但是朱家的故乡,更是老爷子发迹的地方。
此时,车架在通往滁州的官道上,缓缓行驶。
老爷子在车窗中对外头的李景隆招手,“过来!”
“老爷子有何吩咐?”李景隆忙跑过来低声道。
“这!!”老爷子一指那滁州的城墙,“当年就是你爹来寻咱的地方!”
李景隆抬头看去,瞬间红了眼眶,声音都哽咽了,“父亲常跟沉说当年的事,他说那时候他还小,一见您就哭得不撒手!”
不得不说,李景隆这变脸的功夫呀,真是让人敬佩。
朱雄英在旁边看着,李景隆的脸上从笑变成哽咽,从高兴变成悲切,浑然天成没有一丝痕迹。
“是呀!”老爷子叹息一声,“你爷爷带着你爹,一路上靠着三个饼子,跟着灾民找到了咱。见舅如见娘呀,一见咱就拉着咱的袖子,哭着喊舅舅,说像娘!”
“咱当时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老爷子又道,“哎,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李景隆不说话,吧嗒吧嗒掉眼泪,好似当年受苦的是他。
“等到了凤阳祖陵,你也去磕头!”老爷子又对李景隆说道,“毕竟,你身上也留着咱朱家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