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在墙壁上的夜光石散发着清冷的光,照亮宽阔的通道。
许嘉眉掐了个法诀,通道内的潮湿水汽化作一道细流飞进她拿出来的鱼游百川罐里,空气变得干燥起来。
穆定兰一心想着亲族,无暇关心通往地宫的路是潮湿还是干燥。她的脚步很快,许嘉眉跟着加快脚步,两人就像两道影子一晃而过,迅速来到空旷开阔的地下洞窟。
此洞窟极大,上方是极高的穹顶,镶嵌着星辰,下方是螺旋向下的大坑。洞窟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又一个山洞,粗略一看,数量不下十万。
每个山洞都住着人,山洞前都有一棵灰白色的树。
该树没有叶子,高约三丈,形状如同一只张开五指伸向天空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树上挂着七八个肉色的果实,这些果实的外皮像人的皮肤,凡人也能清晰看到果实表面的血管和细小毛孔。每个果实都有心跳,一起一伏的,还能呼吸。
但果皮是不透明的,凡人的肉眼无法辨认果实内有什么,修士可以轻松感知到果实内蜷缩的人是美是丑、是男是女。
他们闭着眼睛在果实内沉睡,年龄处于十岁和二十岁之间,或是长着兽类的眼睛、鼻子、耳朵、尾巴等器官,或是长着翅膀,有的是人类的身体搭配兽类、禽类的脑袋,有的是人类的脑袋搭配兽类、禽类的身体……
“昙族?”穆定兰感知着果实散发的杂乱气息,惊疑不定,“我的亲族怎么会和妖类混血!”
她弹出一滴鲜血,施展秘术感知自己的亲族,很快找到一个疑似亲族的果实,飞身上树察看果实中人是什么状况。
许嘉眉更关注树本身,将手掌贴上树干,探出神识。
树干的触感像人的皮肤,体温比凡人高出七八度,血液在皮下静静的流淌。那血液近似于人类,含氧量丰富时是鲜红的,含氧量少时是暗红色的,血液成分也和人类的血很像。
另外,树的根向地下延伸,逐渐与其它树的根连在一起,宛如一体。即:树只有一棵,地面上的“树”全是一棵树伸出的枝丫,至于树的本体……
许嘉眉将目光投向洞窟中间,用眼睛看也好,用神识扫过去也罢,那里都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觉得那里有东西。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就像她在镜中天地时,即将和宫娆探索幽魇之际,她短暂地窥见了变幻莫测的未来。
许嘉眉睁开放了真水的眼睛,视野发生变化,洞窟中间仍然是一片空茫。
或许修炼了瞳术才能看到盘踞在那里的东西吧?
“道一师妹。”一位玄真道宗修士从附近的山洞走出来,拱手见礼,“为兄姓洪,道号一诺,是玄镜峰执事弟子,不知师妹来此为何事?”
“洪师兄你好。”许嘉眉回礼道,“那位剑修真君是穆定兰,她有亲族受困于四柱山。”
“穆真君?是那位顺应道宗的齐朝穆真君吗?这我知道。”洪一诺看了看穆定兰,面上露出三分同情,“她的亲族在另一个洞窟,需要我带你们去看看吗?”
许嘉眉不熟悉四柱山的地下洞窟,道:“有劳师兄带路了。”
在师兄妹二人交谈的闲暇,穆定兰确定了果实内的人是自己的亲族,并验出亲族的血脉杂乱不堪,混了二十多种兽类妖修的血、三十多种禽类妖修的血,还有四五十种乱七八糟的妖兽血脉。
这一百多种血脉当中,她的血脉是最强的,但上百种血脉共存于一体,或混合或冲突,或河水不犯井水,稍有不慎便会紊乱,导致血脉寄主死亡。
查探了血脉,穆定兰心中的关切和担忧如同阳光下的露水,快速蒸发殆尽。
她拒绝承认果实中的人是自己的后裔。
人应该和人生孩子,妖应该和妖生孩子,人和妖生的孩子是混血。
混血被称作昙族,始结合便遭到了上天厌弃。
假设一个人和一只狐狸精孕育后代,半人半妖的孩子有可能在怀孕初期流产,有可能在怀孕期间掠夺母体的生机供养自己,有可能因人血与妖血冲突发生畸变,长成畸形儿。
就算这个孩子没有流产、没有害死母亲、没有畸变,生下来之后也有很大可能是天生的痴傻儿,或天生疯癫狂躁,或天生体弱吹不得风,或天生患有难以治愈的怪病……
只有极少一部分幸运的混血避开畸变和先天残缺,可这一部分混血依然寿命短暂,虽然看起来正常,但是突然间痴傻、疯癫、患病的情况为数不少。
东极洲对待昙族的态度还算宽容,在玄真道宗,人与妖混血的羽生真君可以成为麒麟阁阁主。然而东极洲不缺乏观念保守的人,例如齐朝。
齐朝一般不允许凡人踏出国土,修士离开国土也要求得允许才可以。穆定兰身为甚少离开齐朝的修士,较许嘉眉和宫娆重视亲族,与亲族的往来较为密切,曾定下不允许族人孕育混血后代的族规。
如今遇到一个孕育中的昙族后代,而且是混杂了上百种血脉的昙族后代,这位真君亮出一抹剑光,想扼杀果实中的少年。
她不允许这个少年出生。
这个少年玷污了她纯净的血脉!
“真君!”
许嘉眉察觉穆定兰的杀意,连忙叫了一声。
穆定兰想起四柱山小世界是道宗打下的,望向她,道:“许道友,这颗果实混有我的血脉。可它混的血脉太多太杂了,便是生下来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流产。”
许嘉眉走过去,探了探果实中人的繁多血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真君,他的血脉虽然杂乱,但是血脉在整体上还是稳定的。”
穆定兰道:“我知道,可是上百种血脉混在一起,稳定不过是短暂的一时。也许下一刻,稳定的血脉失去平衡,这颗果实会在痛苦中夭折。”
言罢,她的剑光钻进果实里,剥夺了果实中少年的生命。
果实的生机断绝了,顷刻间干瘪起来,营养被树吸收,果实和果实中的少年化作贴着树枝的崭新树皮,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实在另一根树枝上长了出来。这颗果实中的小生命也是昙族,有着上百种血脉,其中一种来自穆定兰。
感知到自己的血脉又一次做了昙族,穆定兰一道剑光斩下树枝,凌厉的剑光将树枝和果实一同绞碎。
形状如手的树木失去一根“手指”,如同痉挛那样抽搐起来,鲜红的血从树枝被斩断的切口喷出,旋即快速止血,整棵树变得更苍白,剩余的四根“手指”蜷缩着,不再长出新的果实。
穆定兰归剑入鞘,看向洪一诺:“这是什么树?”
洪一诺答道:“这不是树,这是一种妖虫,齐朝将这种妖虫称作鬼母。也不知道他们打哪里知道的秘闻,他们认为惊才绝艳的檀华道君是鬼母虫生下来,试图用鬼母虫孕育第二位檀华道君。”
穆定兰刹那间明白了自己的二十万亲族为何会在四柱山小世界:
齐朝看中她的血脉,想用她的血脉混合别的血脉制造第二位檀华道君!
“他们在做梦?”穆定兰压抑着愤怒,“檀华道君那样的昙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们拿我的亲族复制檀华道君的路,是被驴踢了脑袋不成?”
“人总是喜欢异想天开。”洪一诺说道,“大多数昙族生来残缺,少部分昙族是傲视人类和妖类的天才。齐朝没有造出檀华道君,资质出众的优秀修士还是造了几位的,好比杜七。”
“杜七?”许嘉眉讶然,“他心机那么深,那么好妒,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应该是。”洪一诺说,“杜七是他父亲和妖兽的后代。”
人与妖兽的后代?
尽管听说过人与妖兽可以生孩子,但信息量如此大的消息令许嘉眉无话可说,对算计过自己的杜七产生了一丝同情。
洪一诺说道:“四柱山小世界是齐朝用于饲养鬼母虫的众多小世界之一,我们道宗打算把所有饲养鬼母虫的小世界揪出来。”
穆定兰问:“为什么不杀了鬼母虫?”
洪一诺摊了摊手,道:“鬼母虫无智慧,却是元婴期妖虫,生命力极顽强。想杀掉它,必须毁灭它的所有肢体,不能留下一滴血或一块碎片,否则鬼母虫会逐渐恢复过来。还有,鬼母虫濒死之际会放出大量子虫,这些子虫都有成长为母虫的可能,一个也不能放过。”
许嘉眉是知道鬼母虫的,说:“灭杀鬼母虫要采取钝刀子割肉的方法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
穆定兰自问没有本事把鬼母虫的全部肢体和所有子虫杀个精光,转移了话题:“我的亲族在哪里?”
洪一诺放出一条飞舟,道:“请随我来。”
许嘉眉和穆定兰登上飞舟,洪一诺驾驭飞舟飞向洞窟另一边,穿过镶嵌夜光石的狭长通道去到另一个洞窟,又穿过十来个洞窟,去到一个半露天的大坑。
这个大坑就像猪圈,里面是白条条的人体。
他们如同动物般浑噩地活着,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有精力就生孩子。与生活在正常环境的凡人相比,他们的寿命最多不超过十年,生下来不到十八个月就成年了,能进行生孩子的行为。
他们没有语言,没有文字,不懂羞耻,不会使用工具,甚至不会寻找食物。
此谓人牲。
“啊!”
穆定兰尖叫起来,剑气如洪水宣泄而出。
她是活了两千多年的元婴真君,道心之坚定纯粹无需赘言。
如今乍然见到大坑里的人牲,感知到人牲的身体里流着源于自己的血脉,穆定兰受不住刺激,情绪崩溃了。
被剑气割伤的许嘉眉和洪一诺迅速后退百丈,洪一诺启动大坑上的防御阵法,许嘉眉施展道术约束穆定兰身上飞出的一道道剑气,用同调之音喊道:“穆真君,请您冷静一点!”
“我的亲族被做成人牲,你叫我如何冷静?”穆定兰红着眼睛看向大坑里瑟瑟发抖的人们,眼睛盛不住涌出的泪水,身上的剑气越来越强,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一柄剑。
她愤怒地咆哮:“我恨我错信齐朝!我恨齐朝拿我的亲族做人牲!我恨,我好恨!”
“铛——”
一瞬间,无数道剑气突破许嘉眉的道术约束冲天而起。
这些剑气化作浩荡洪流冲向大坑,不到两个呼吸,已经打碎了保护大坑的防御阵法,将大坑中成千上万个人牲斩成飞溅的鲜血和烂肉。
弥漫着浓郁血腥气和森寒杀意的剑气洪流扑进另一个大坑,直到四十九口大坑悉数被血肉填满,穆定兰终于筋疲力尽。
她一头栽倒在大坑边缘,眉宇间笼罩着黑气,七窍流出鲜血,俨然心神失守,遭到天魔乘隙,即将被天魔吞噬。
许嘉眉想拦住穆定兰,洪一诺拉住她,道:“师妹,坑里的五十万人牲俱是穆真君那二十万亲族的后代,穆真君要杀他们,我们阻拦不了。而且,人牲先天不足,无法做回正常人,就算真君不动手,他们也会快速灭亡。”
人牲之于人类,犹如野兽之于妖类。
妖类不会将野兽视作同类,人类同样不会将人牲视作同类。
或者应该这样说,人牲之于人类,犹如猴子、猩猩之于人类,猴子和猩猩不是人,人牲也不是人。
“你……”
许嘉眉被洪一诺抓住手腕,灵力竟然不能动用,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元婴真君假扮的金丹修士。
洪一诺朝她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摇了摇,示意她安静,不要惊扰穆定兰斩杀人牲。
许嘉眉顷刻间想明白了。
为什么洪一诺愿意带穆定兰来洞窟看人牲,在看人牲之前也没有提醒穆定兰做好心理准备?他是故意的。他不希望人牲活着,想借穆定兰之手将人牲灭掉。
他要人牲死,穆定兰认为人牲活着不如死去,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