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呢?”见颐真君问。
“万一她辜负了,那是她的事情,跟你无关。”羽生真君冷漠地说,“程斩执能够成为霜刃山的双璧之一,证明她极优秀,霜刃山当代唯有罗长卿可以与她决一高下。若是她受困于执念,修为就此止步不前,或道陨魂消,那么她这个双璧之一名不符实,不要也罢。”
“羽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见颐真君脸色略差,“斩执十二岁拜我为师,我实在见不得她未成真君便夭折了。”
“既然见不得,帮她吧。”羽生真君说道,“但修行之路是各自走各自的,你能帮她解决眼下的困难,没法帮她闯过她闯不过的难关。当师父的认徒弟,给予徒弟需要的修行资源,告知徒弟正确的方向,为她释疑解惑,便尽到责任了。”
春树真君说:“这话没错,见颐道友且静心观望,程斩执小友有本事从霜刃山的十多万位当代弟子中脱颖而出,也许你多给她几分信任,她就能斩去执念了。”
真君们的对话进行到这里时,演武台上配合许嘉眉演练黯然剑的程律突发奇想,对许嘉眉说道:“搅乱心灵的杂念斩之不尽,亦杀之不绝,为什么?”
许嘉眉回答:“人有三魂七魄,易生妄念。若要永久斩去杂念,需从三魂七魄下手,但永久斩去杂念的代价是你将失去七情六欲,容易走上以天道为己道的邪路。这是我的师尊羽生真君跟我说的。”
程律敏锐地意识到许嘉眉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道:“你如何认为?”
许嘉眉说道:“或许,以天道为己道不是邪路,但走这条路必然摒弃自我,路的尽头或许是归于天道,成为天道的一部分,也有可能取替旧的天道,成为新的俯瞰一切的天道。”
见程律有兴趣,她往细里说下去。
“无智慧的生灵无法理解有智慧的我们,生活在茫茫天地间的我们如何理解天道?
“我们在知晓幽域之前,自大地认为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世界;我们未知晓天道是否是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生命,亦不知道我们是否是天道的寄生虫。
“更有甚者,我们认为存在的天道也许不存在,我们生活的宇宙也许不存在,我们和我们认知中的所有一切都有可能是虚假的没有意义的臆想,只是我们无法验证罢了。”
程律停止了黯然剑的演练,看许嘉眉的目光如同看恐怖的怪物:“你越说越吓人,我听你说,是会害怕的。”
许嘉眉笑:“害怕归害怕,在知道证明真相的证据之前,我们的生活通常不会发生任何超出理解范围的改变。”她看穿程律的想法,“你想永久斩去自己的执念,必然会失去你的一部分魂魄。”
程律说:“人无四肢可以活着,失去眼耳口鼻舌也可以活着,失去一部分魂魄同样能活着。”
许嘉眉:“我们对魂魄的了解过于浅薄。你并不清楚,当你永久斩去执念,你会不会像失去四肢或眼耳口鼻舌的凡人那样活着。凡人不会用道术,失去四肢或眼耳口鼻舌,自己很难照顾自己,要依赖他人才能活着。”
程律抿了抿唇,放弃了永久斩去执念的想法,又说:“若是我如同斩去脑海中的杂念那样斩去执念呢?”
许嘉眉说:“别想捷径,自己从执念的束缚中走出,岂不是更好?短期之内你做不到,赢得论道之后去大梦天或虚无幻境或尘心海或壶中天,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到。”
程律沉默了一会儿,道:“令你见笑了。”
霜刃山对于她渡劫结丹时困于心魔险些身死一事议论极多,她饱受同门质疑,决定来太冲南宗有躲避同门的嫌疑。也许是被寄予的期望太多了,同门希望她尽快摆脱执念的纠缠,师尊给她取道号斩执,她受到同门和师尊影响,急于寻求解决执念的捷径。
“你只是希望自己尽快摆脱执念,为解决问题想方设法不是错误。”许嘉眉安慰她,“乐观一些,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承你吉言。”程律垂下眼眸,配合许嘉眉演练黯然剑。
四个时辰之后,黯然剑被演练至二人能达到的极限,许嘉眉住了手,询问程律:“我修道术,是否可以将你的黯然剑改为我惯用的道术?”
程律感谢许嘉眉帮助自己演练黯然剑,道:“可。”顿了一顿,“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希望得到你的答应。”
冒昧的请求?
想到程律先前说的话,许嘉眉心念一动,望进程律的眼瞳。
程律微微点了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许嘉眉不禁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请求我的帮助,我能给予你的帮助治标不治本,你确定你需要?”
程律说:“确定。”
许嘉眉提着剑思索,万千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被她一一否决,最后剩下寥寥几个可以实现的。她出剑,在黯然剑的基础上劈出一剑,这是仿效静心剑的斩去执念之剑,不会像黯然剑那样将人拖进毁灭自我的黑暗深渊。
她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这一剑有缺,不好。”又出了一剑,“这剑也不好,有伤及神魂的危险,不可取。”
连续出了几百剑,许嘉眉斩出最出色的一剑,对程律说:“你认为可以吗?若是可以,这一剑的名就叫做‘斩草’之剑。执念如同原上草,一剑斩不尽,唯有连根拔出才能根绝。”
程律是看着许嘉眉出剑的,知道许嘉眉用了什么思路完善剑术,以她卓越的剑道天道论之,即便许嘉眉不向她解释其中关键,她也能抓住八分神韵。
她朝自己斩出了一剑,斩去缠绕神魂的深重执念,顿时觉得识海安宁,压在身上的包袱似乎也被一剑斩去了。程律回味了须臾,由衷地谢过许嘉眉的相助:“我欠了你两个人情,你有需要我做的事,我绝不推辞。”
许嘉眉演练剑术演练得身心俱疲,听得程律感谢,郑重说道:“程道友,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能少用则少用,切忌沉迷。”
程律给她一颗丹药,说:“我知,谢谢。”
丹药能快速抚平身与心的疲惫,相对珍贵,许嘉眉把丹药放进嘴里,就地打坐调息。
程律坐在旁边,一柄宝剑横在面前,为许嘉眉护法。
一刻钟后,许嘉眉的实力恢复至巅峰,对程律说:“你其实不必守着。”
程律:“我想守着。”
她起身,道:“我不打扰道友了,祝你万事如意。”
程律下了演武台,去论剑术。
许嘉眉留在演武台上,尝试将黯然剑改成用得顺手的道术,由于黯然剑太高明,改为道术的难度不比创造斩草剑小。她独自琢磨了一个时辰,不得修改的要领,遂离开演武台去论找人道术。
“论什么道术?”安梓薇有意和许嘉眉论道,厚着脸皮拿出蒲团坐在许嘉眉面前,“我和你一样修道术,虽然道心尚未找到,但是和你论几句不难。”
她知道许嘉眉帮助程律演练剑术又帮助程律自创斩草剑,还知道许嘉眉拿阴阳之力和许惠音的五行之力相互印证,也想从许嘉眉身上蹭一星半点好处。许嘉眉的见识比她广,思维比她广,她乐于学习许嘉眉的优点完善自己的短处。
曾经和自己有过节的安梓薇不请自来,许嘉眉抬眸看她一眼,说:“论道术与剑术的共同之处。你懂剑术?”
安梓薇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说道:“我不太懂剑术,我懂的是道术,我还懂炼体术。”
许嘉眉用万象道法模拟自己与程律一同完善的黯然剑,向安梓薇提出了问题:“如何将黯然剑以道术的形式施展出来?”
安梓薇眨眼,狡黠地说:“我不懂黯然剑,如何将黯然剑当成道术施展?”
暗示许嘉眉把程律的黯然剑教她。
奈何许嘉眉能使用黯然剑,也能修改黯然剑,没法越过程律擅自传授属于程律的黯然剑。
许嘉眉道:“不会就请你别妨碍别人和我论道。”不会就麻利点滚。
安梓薇那是何等人物?许嘉眉的逐客令于她犹如水珠划过鸭子的背,不会留下点滴痕迹,她含笑说道:“我忽然有了个想法,请看。”
许嘉眉的目光追逐她的手指,她掐法诀施展了一个道术,说:“或许可以这样施展,你看可行不可行?”
“让我试试看。”许嘉眉眼光毒辣,看中安梓薇提供的思路,借用她的思路把黯然剑修改成道术,结果确实比她琢磨了一个时辰的更好。
“可行是吧?”安梓薇有备而来,一边看许嘉眉演练道术版黯然剑一边抓住机会偷学,可惜能力有限,学不到个中精髓,略感失望。
“可行,你想要什么?”许嘉眉把安梓薇的思路往下推演,感到豁然开朗,灵感像是泉水涌出,三两下完成道术版黯然剑。这个道术也叫黯然剑,她懒得重新起名。
安梓薇羡慕许嘉眉轻松修改道术的本事,拿出一面镜子,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把藏于镜中的道法整理出来,这镜子里的道法每呈现一次便少一分神韵,我之前呈现过一次,如今还剩下两次机会。”
许嘉眉拿过镜子看了看,迟疑一瞬,基于上次施展回溯之术差点被余道情夺舍的深刻教训,拿出阵盘给镜子做了防止镜中钻出魂魄的措施,再回溯镜子的过去。
回溯之前,她征询安梓薇:“不介意我看一看镜子的过去吧?”
安梓薇饶有趣致:“镜子的过去?你想看道术保存于镜中的过程?”好奇许嘉眉用什么道术追溯一件物品的过去,想看看有没有偷学的机会,“若是你能看,尽可观之。”
回溯过去难免看到安梓薇得到镜子的过程,许嘉眉很快知道镜子之前在白山界,是端木家的祖传宝物之一,被端木家九小姐偷出,交给梅俊渡。
九小姐和梅俊渡是一对拜入太冲南宗的恩爱道侣,梅俊渡他哥哥梅澜玺是许嘉眉的侄子许寿康的生父,不过梅俊渡和许家几乎没有来往,梅俊渡和许嘉眉的来往更少。
梅俊渡得到镜子便把镜子给了安梓薇,安梓薇用特殊的方法找出镜子的秘密,却白白地浪费了一次呈现道法的机会。
回溯之术将镜子呈现道法的信息反馈给许嘉眉,许嘉眉什么也没看到,回溯之术无法反馈镜子曾经呈现的道法。她继续回溯,知道镜子在成为端木家宝物之前是白山城余氏之物,被余道情拿在手里把玩过,而余道情……
这家伙又切割了一部分魂魄封存在镜中,道法也是他保存的,谁学会了他的道法,谁就会遭到他的夺舍。而且这次夺舍不同于许嘉眉遭遇的那次,余道情为了提升夺舍成功率,对镜子施展了某种诅咒,学会镜中道法的代价是献出血肉之躯供他夺舍,这让许嘉眉庆幸回溯之术没法反馈道术。
她接着回溯,发现镜子在余氏降临白山界之前就是余氏的珍贵之物,余氏来自星罗洲,逃往白山界时正在遭遇一场可怕的灭族之乱。再往历史长河上游回溯,许嘉眉看到了镜子在被余氏得到之前的铸造过程,不过回溯之术同样没法反馈镜子可以容纳魂魄并延长魂魄寿命的铸造秘法。
许嘉眉沉思着,从自己在仙露城买的一本书里找到镜子的名称:养魂镜。她不清楚安梓薇是否知道镜子是养魂镜,不清楚安梓薇是否知道学会镜中道法就会被余道情夺舍,疑心安梓薇拿养魂镜来算计自己,对她说:“为何不请教你的长辈呢?真君修的是道法,学会藏于镜中的道法是易如反掌之事。”
安梓薇说:“我问过真君,真君说镜中道法只能被修为在元婴期往下的修士看见。”
许嘉眉扬起微笑,意味深长地道:“镜中的道法我不敢学,你换个请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