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随风坠落
“滴答——”
错综复杂的洞穴里整日回响着滴水声,配合着不同积深的水潭演奏出单调轮回的乐曲。
不知何时,新渗出的细流来到了她的上方,一滴一滴坠向她的脸颊,参与进这场寂寞的洞穴演奏。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熟悉的沙漠行装,他轻轻蹲下,用力拍打起自己的脸庞。
她在片刻迟滞后惊醒,眼前的幻觉随之消失。脸上湿漉漉的,如同之前的开场,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熟悉的漆黑,熟悉的背景音,她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是不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才是真实的现实?
她艰难地起身,摸索着墙壁来到灯盏旁,幽深的蓝火再度穿透几近无光的世界。
起始的位置,地上也没有掉落的人偶。
她在灯盏下抱着双膝坐着,透支的体力需要时间恢复,更重要的是,她分不清哪一层是梦境哪一层才是现实。如果是在虚幻的梦里,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
莎朗的人偶仍残留在脑海里,各方面的精神冲击此起彼伏,强制遗忘也开始难以清除积累过多的负担。
「你为什么把她推给我」
和五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幽灵,她怨恨的眼神和谜语般的质问有些突兀,包含的情感却异常强烈而真实。
贝尔蒂埋下头去,想深深地睡一觉。
.
踏进遗迹的那一刻起,每一步的深入,获得的不是更进一步的真相,而是令人不安的层层谜团。
40年前被巫师一族寻觅来的解咒道具,为什么会是尚未出生的莎朗?
这种匪夷所思的巧合,怎么想都只能是遗迹进一步的考验,作为长廊里往事重放的后续。
床前的齐格凝视着闭目的莎朗。解封的当时,彼列似乎也没想到里面会是活生生的人,张开嘴在一旁半晌说不出话。相比之下,更先恢复镇定的齐格开了口:
“人能够先交给我照顾吗?她是我认识的人”
彼列默许了他的建议,目送他背着少女消失在尽头的楼梯上。
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后,他的第二反应已经不会是欢呼雀跃般的「她居然还活着!」,而是怀疑起她只是一个复制品,在某种恶毒的趣味下被一手创造出来。
只是,眼前躺在床上的她,从长发编织的细节,到眼眉垂落的分布,无一不透露着记忆中的真实。
如果一个人在死去的同时,产生出一个外貌体型、认知记忆全部相同的复制体,她还会是自己心中原来的她吗?
齐格不敢深入思考下去,至少眼下她还没有醒来,还不确定是否只是一个外表相同的巧合存在。
大腿感受到不远处传来的微微晃动,齐格猛地从床上起身,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上半身的衣角,虽然基本不会有什么变化。
她的苏醒不是预想中的虚弱睁眼。
如同在一个通常的早晨,莎朗自然地蹬了蹬腿,双手举过头顶尽兴地摆弄着懒腰。一点也没有长期冰冻后遗留下的迟钝感,更像是从某一时空被搬运过来的晨起人。
她半坐直身子,慵懒地揉搓着眼睛,随即看清了在她床前站着的人。
“诶!”
除了小时候经常被老父亲捉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醒来看见陌生的异性。
这也是齐格第一次看见她毫无防备的窘迫。
“你,你是……”
莎朗扶紧被子缩在床头,有些生怯地询问:
“还有……这是哪,妈妈他们在哪儿?”
“你认识齐格吗?”
他反而提问了回去,因为他急切地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今天是要去找他的,因为家里的宴会没事做了……他出事了吗?”
齐格突然感到一阵头痛。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面前的莎朗恐怕是记忆保持在那天早上的她,此时的她起床后会去晨袭还在睡懒觉的自己。
该如何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解释现在的一切?而自己,又应该怎样去理解和对待她的存在?
“你是他……很亲近的人吗?总感觉很像,但高了很多,也瘦不少……可是从没听齐格讲过他还有大他几岁的亲戚”
冷静下来的莎朗稍稍端详了面前的男人,才发觉了面容上熟悉的特征。
“算……是吧”
分开前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彼列那瞬间的震惊和犹豫,但在全族人的利益面前,恐怕过不了多久,莎朗就会被送上献祭的火坛。
在她临死之前,蒙蔽真相让她安然度过这段时光,也是一种常见的仁慈。唯一的问题是,不是所有的当事人都会更喜欢虚饰的美好。
“你在路上……晕倒了,被我们捡起送到了这里”
“这里离绿洲很远很远,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去”
齐格背对着她走到窗边,不敢回头正视她那澄澈的双眼。他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真正的莎朗早已沉睡在5年前的月夜里。
“感觉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我能出去走走吗?”
莎朗察觉出了一丝困扰和挣扎的情感。她知道大齐格隐瞒了很多事情,但内心的善良让她没有去揣测背后的恶意,而是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
或许,也因为他在许多动作的细节方面,和记忆中的齐格惊人地重合。弥久岁月留下来的熟悉感,让她很轻易地放下了戒备。
圆拱门重重关上,两人来到了楼梯间。
这是齐格之前昏迷时所在的空房间,是最接近塔顶的一层,往上攀爬很快就能到顶部的平台。
他领路朝上走去,某种奇怪的本能告诉他不能下楼,遇见其他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好事。
螺旋楼梯旋转而上,惊叹和欢喜洋溢在莎朗的神情里。跃步和顿步交错在一层层转向的石阶上,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空中划出舞步。
齐格斜后方的余光瞥见了她轻盈的“舞蹈”,尘封的青春与靓丽被猛地激活,有一股暖流淌进他的心田。
防线快要支撑不住,他的心愈发的疼痛。
“好奇妙的结构!”
莎朗踩实在终点的平台上,回味并由衷赞叹着之前看见的构造。
荒寂的风在光秃秃的塔顶肆掠,时不时掀起莎朗有些松散的尾辫。沾灰的裙沿上下翻飞,与洁白匀称的大腿一同衬映着她的美丽。
“你在齐格很小的时候就和他分开了吗?”
莎朗双手撑在塔沿上,贪婪地欣赏着从未见过的冰原大地,不经意间提起了问。
“嗯,我13岁的时候犯了严重的事,被送去了城外,那时候齐格才8岁的样子。”
“作为兄长没能看着他继续长大,一直很遗憾”
背靠在半墙上,齐格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捏造的过去,眼睛侧过去看着另外一边的风景。
“那……怎么来到这里的?”
“一次出去狩猎和队友走散,昏厥后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看来和我一样不知道原因呢~”
莎朗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从绿洲来到了冰原,她不是唯一一个,身旁还站着一个大她好几岁的相同沦落人。
要是能回去,她一定要试着记下这段故事,然后抓着齐格讲给他听。
「可希望好像不是很大呢」
莎朗神色黯然下去。
风停了半刻,塔顶彻底陷入了死寂。一侧是想起家乡的棕发少女,一侧是满脑回荡着燃烧声的忧郁男子。
「不能再拖了」
他努力让自己放下面前的她,用“不是她”的自我催眠去抵抗视觉和声音的刺激。他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是完成解咒收获一个人情,然后想办法获悉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
可每次似乎快要放下时,一句话、一处动作、一个表情,又会把他拉回那还未走向破灭的美好过去。反复纠结的扭曲几乎快要浮上至他的面容。
他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后意识到彼列已经决定了仪式的进行。
可他为什么会听见声音?巫师最擅长的便是隐藏行踪声,之前的他已深有体会。
“她对你是很重要的人,不是吗?”
后脑勺传来回声式的震荡,他转头过去空无一物。
“放下不知名的挣扎吧,认可心里最真实的感情。你要救她的话,我会帮助你”
齐格惊慌地四下视探,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彼列的人已经发现房间没人了,要做决定的话尽快”
他的确听见了如巨响般的关门声,不出几十秒他们就会来到顶楼。
想象里突然浮现出莎朗在火架上被活活点燃的情景,她撕心裂肺的哀嚎贯穿了烟幕,刺向双手沾血的自己。这一刹那的悲痛让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该怎么做”
“带着她从这里跳下去”
耳边是已经逼近极点的脚步声,他来不及问理由,而是凭直觉冲向了莎朗,用力抱起她,不顾她的惊恐向半墙外直直栽下去。
“相信我”
落下去那一刻在莎朗耳边的低语,让她闭上了眼。
“好”
相拥的人影在风中坠落,风语里没有听见绝望,只有两颗心脏剧烈跳动的合唱。
异次元的裂隙悄然打开,他们消失在空中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