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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看的书很多,是个博学之士,“奇技淫巧”的源流脉络,说的头头是道。
历代以来,各位大儒、名家,论及这点的说法,他都记在心头。
在皇帝身边混的人,必需得多读书啊,不然的话,万一哪天陛下头一热,询问一个问题,你却不知道,岂不出丑了?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废物?
故而,周成听得刘玄询问,便井井有条的叙述起来。
刘玄听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微微点头。
待周成说的差不多了,刘玄问道:“大汉朝武帝的时候,有个叫赵过的治粟都尉,你知道么?”
周成道:“臣知道他。”
刘玄道:“他是个能臣啊,你怎么看?”
皇帝都表态、定调子了,周成还能怎么看?
何况赵过是能臣,这也是事实!
汉武的时候,对外向匈奴用兵,财政——钱粮压力极大!为了满足军费财政,施行了财政改革!
在改革中,产生了改革派、保守派,两派之间,矛盾重重!
最着名的,便是《盐铁论》!
盐铁本私营,豪强垄断!
汉武为了搞钱,就从豪强的手里,把这经营给夺过来了,施行官府专营!
官府专营,并非只夺了豪强之利,对豪强不利。
更抬高价格,向民盘剥,摄取垄断暴利!
价格高涨,百姓买不起,降低需求,导致朝廷收入减少。
朝廷为了保证这份利益,又采取“强卖”政策,计口配盐,说你要这么多盐,你就要买这么多,不买都不行,就违法!
故而盐铁新政,也引起了百姓的不满!
于是乎,形成了以桑弘羊为主的改革派与贤良文学保守派双方的争执!
争执孕育出了盐铁论!
盐铁论所论述的种种,千百年来,都有借鉴意义!
他们在论述之中,也提及了赵过!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针锋相对,他们对赵过的态度,却是一致的。
那就是肯定!
赵过无疑是做大蛋糕的,于民于国都有大利!
改革、保守,都对他很肯定,认定他为能臣!
但是,他在历史中的记载,却远远的不及桑弘羊等人。
周成点点头,顺着皇帝的意思,肯定了周成是个能臣的说法,又说了他的几项政绩。
刘玄道:“这样的人物,不但对当时当代有大功,更功在千秋,可为什么史上却籍籍无名,连表字什么,都没有记载呢?”
“……”周成一愣。没想到皇帝会忽然问这个!
刘玄面带微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莫非是因为嫉贤妒能?”
周成:“臣、不知。”
刘玄感慨的说道:“桓宽没什么大的功绩,凭盐铁论,却能名留千古。赵过功在千秋,却连个表字也没留下。这实在是有失偏颇啊!”
周成的脑子飞速的运转着,想着皇帝把自己召来的种种。从一幅画开始扯,扯到了造火炮,扯到了陆德满造炮新法,又扯到奇技淫巧、赵过!
他梳理着这其中的脉络。
联系着皇帝话语之中的态度,揣度着皇帝的心意!
隐隐约约,他似乎摸到了什么!
刘玄忽然问道:“周爱情,你入内阁多久了?”
周成道:“回陛下,算来至今,已经有十一年了。”
刘玄:“十三年了啊,一直都是个侍郎么?”
周成道:“是。”
刘玄道:“你的品阶,也该升一升了。朕想要新设一个衙门,名作格物院,掌院为正二品,品阶同尚书。天生万物,万物循理运转。格物院专事探究万物运转之理,以发明创造,利我国民。此院责任重大,功在当代,德在千秋。户部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回头推举人来顶替你。你依旧在内阁。格物院这个重担,可愿意担起来啊?”
周成万万也没料到皇帝会有这样的图谋!
听到这段话,懵逼了数秒,这才难以抑制激动的从座位上起身,恭敬的跪倒了下去,埋头伏地,“臣为陛下效力,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心里欢喜不已!
不容易啊!
熬了十几年,终于升级了!
六部尚书为正二品。
侍郎为正三品。
周成因为入了内阁,品阶不是正三品,升了一点,是个从二品,在所有的侍郎中,是最高的。
但是,他卡在侍郎、从二品已经十来年了!
十来年没有升迁啊!
这十来年来,他入了内阁,虽然与高洁并称清流首脑,却隐隐弱了一筹!
刚开始,这还不放在心上!
对高洁还有感激之情。
毕竟,他的入内阁,也有高洁举荐的成分。
但是,随着时间的日久,心里就渐渐的生出不满来。
这样的忍气吞声的处于人下,还要忍多久?
刘玄温和的笑道:“起来,起来。朕可不要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要是劳累死了,谁给朕效力呢?你要好好的保重身体才是。”
周成磕头谢恩起来,“陛下对臣的爱护之心,臣感激涕零,敢不为陛下尽心尽力?”
刘玄笑道:“坐下说罢。”
周成恭顺的坐下了。
刘玄道:“格物院的建立,朕也是由陆德满研制火炮,发明出新造炮法,才霍然一惊,重视起来的。这是于国于民都大有好处的!朕又看古书,发觉历代对此都十分疏忽。赵过是大能之辈,却连个表字都没留下,这是很不应该的!本朝不应该这样!士林鄙夷技巧之事,这种风气,要辩驳、要改正!要重视格物!朝廷要鼓励天下的人才,来积极的探索万物之理!赵过的小小一个代田法,于国于民,利处多么巨大?陆德满一个造炮法新法,为朝廷造炮节省了仈玖成的开支,那是多少钱啊?!所以这一定要重视起来!”
周成恭敬的听着,眉头不禁的微微蹙起。
格物院!
格物!
格……
物……
格物一词,出于《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大学是儒家经典,对于这部经典的注解,古今不绝。
对于格物的解释,当今权威,义理学认为:“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曰穷其理而已矣”格物之要,在于就待人接物的具体人事中,体认其中蕴含的“所当然之则”与“所以然之故”。
格物穷理,主在人的心意品德的修养!
譬如尽孝。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
父母久病,子之所以会“不孝”。就在于他们没有格物穷理,如果格物穷理了,就会体认到、由衷的认为:孝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呼吸吃饭喝水一样!
而他之前的孝顺,并非出于内在这种体认,而是外力——道德、律法要求下的。
至于格物——比如格一块石头,怎么就得出孝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义理派的观点,在刘玄看来,用前世的哲学谱系审查,属于客观唯心主义的范畴。
其逻辑是:未有万物先有天理。天循理生万物,所以万物之中皆蕴含着天理。格物就是通过体察万物,去穷究其中蕴含的天理。知道了这个天理,就要诚心正意的去恪守天理。……
至于天理究竟是什么,义理大家们把“仁、义、孝”之类的儒家价值观灌入到了其中。
如此的天理生万物,所以万物之中皆有此理,体察万物,就能体认到是理……
至于你格物能不能格到这个道理,那是你的修炼的功夫问题!
至于天理为什么正好是这些——“仁、义、孝”等儒家价值观——的内容,义理大家们表示:因为我修炼参悟到了。你不能,说明你的修炼还不行!小伙子,要努力呀!
这就形成了一个“皇帝的新装”的故事。
人会承认自己不行么?
当然不会!
明明没有修炼参悟到,也会惊喜而又虚伪的说:真的耶,我格物穷理体认到了!XX大家果然说的不错!
大家以此成为权威,天理是什么的,天理又不会开口说话,只得由大家说了。
这就与景教中的雅威大神与教皇类似了。雅威大神究竟说了什么,在圣典上,可是,圣典的解释权在教皇,教皇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牵强附会总能找到依据的。
义理学的本质,与神学并无二样,内在是一致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义理学之中,于约百年之前,出了个老实人,姓黄名云字安博,吴地人。
黄安博这位老兄是个老实人,真去格物穷理,他格的对象是一块鹅卵石。
格了七天七夜,一条小命十去七八,差点玩完,大病一场,也没格出个什么来。
没格到,就是没格到!
这个老实人,也不隐瞒,光明正大的说了!
这一说,便如“皇帝的新装”中,那小孩说:皇帝没穿衣服呀!
一句话,石破天惊了!
掀起了一阵风浪!
以此在义理学派中生出了一段事端来!
一而十,十而百。
没格出什么名堂的,岂止黄云一人?
见他诚实的说了,还特么的一言成名了。
便有人跟着说出了诚实的话:我也没格出!
黄安博没格出,并没有止步于此,一直想着如何参悟大道!
一日洗漱,看镜中自己,豁然顿悟!
格外物不得其道,何不格自己试试?
天生万物。理在万物。我不也是天生的?天理不也在我?
闭关修炼,这么一格,果然就体悟到了天理——仁义孝什么的。
他悟了,口吐真言:[无善无恶心之本,有善有恶意使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即格物。]
从外物——比如石头上,要格出个仁义的道道来,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从自己的内心上,要格出仁义之类的来,却并非难事!
因为,每个人的心头,都有这些概念!
这么往自己的内心上一格,可不就把这些概念照见了吗?
再穷理的推究去,这些概念是哪里来的?我这心本来如何?
那段真言,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把自己参悟到了说与别人听,引起了轰动,跟随有人,于是形成了一个学派,因为他姓黄,故而被成为黄派。
黄安博并未反义理学,只是在格外物之外,新开了一条路:求诸于己,格自己!
他依旧承认“格外物”这条路,但是认为这条路艰深难走!
不如自己的黄学这条路,是得道的速成之法!
黄学在学术界虽然引起轰动,也有不少的跟从者。
但是,科举取士依旧以传统义理为正统!士人要科举入仕,依旧把精力放在这一派的大家着作上。地位无可撼动!
黄学在黄安博死后,发展混乱。
主要形成了这几个支派:
其一,经典派,恪守黄安博的着作,没有什么建树。
其二,守虚派。
既然无声无恶心之本,那么,追本求源,就该守此虚无本源啊!
这才是正道!
他们认为黄安博也没走正道!
致良知、为善去恶什么,是舍本逐末!
并且跳出义理学派了!
他们由己而推诸于外物,既然我心本是无,外物自然也是无,哪有什么仁义之类的天理存在啊!
又从万物,反推生演万物的天理,天理之性也是无,并无仁义等秉性!把义理派的一套逻辑都给推翻了。
其三,唯我派。
这一派与守虚派一样,把义理学派给否了。
但是,并没有走向守本——守虚无的方向。
而是舍本逐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方向与黄安博的“舍本逐末”,追求为善去恶致良知,仍旧守着儒家价值观不同。
他们走向了唯我独尊的方向了。
天理算个什么!虚无而已!
儒家算什么,我认你,你才能起风云,我不认你,你什么也不是!——其他诸家也一样!
圣人又算什么!
圣人的是,关我屁事!
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谁也不管不着!
我认可什么,什么才是对的!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我特么就要穷奢极欲……
义理学派本是叫人自我修炼,钳制内心的欲望的!
然而发展着发展着,就走偏了。
物极必反。
走向了反面。
成了促进放纵欲望的了!
三四十年前,楚地出了个叫林执的猛人,公然着书立说、开学讲授,说“圣人之是未必是”,是这一派的典型。
黄学,朝廷(传统义理学派)能忍!
守虚派,也能忍!
但是,这个唯我派,是真忍不了!
林执被判为妖言惑众,拿下问罪了!他的书被定为禁书,搜查烧毁,不得传播!
但是,执行力不强。
时隔日久,更形同虚设,犹如掩耳盗铃。
如今书店近乎公然售卖他的书。
犹如前世街边大妈问“要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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