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被他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
“还记得冷观么?”那黑衣人道。
刚毅心中一紧,登时沉默。
片刻,他才颤声道:“冷观,你……是你!你寻仇来了!”
刚毅想起来了,光绪十五年他做江苏巡抚之时,审过此人的案子。
冷观笑道:“不错。你教我流放广西,受了三年徭役之苦,那些时候,我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回来取你狗命。”
此时慈禧为李瑞东和李莲英扶住,但被冷观推那一下,不由有些头昏脑涨。缓了一缓,慈禧直起腰来,怒叱道:“哪里来的毛贼,敢到老虎口中拔毛?”
话音未落,“砰”一声响,冷观看都没看她一眼,随手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慈禧耳边飞过,给慈禧吓得双腿软了。
“老佛爷,这人似乎只与刚毅有仇,他既守信没杀你,来者不善,就先忍一忍罢。”李莲英悄声道。
慈禧道:“说……说得是,扶我进轿子去。”
几个太监便把慈禧和光绪帝扶回轿子。
那边刚毅听了冷观所说,虽然半边脸朝地,形容狼狈,仍是哈哈大笑出声。
“冷观,你端的小肚鸡肠,这点小事,何以也放不下?老夫秉公执法,是你自入室行奸淫之事,流放徭役之苦于你,本也活该。……”
“闭嘴!你当你是甚么好人呢?”冷观打断他话头,“今日你落到老子手里,插翅难逃。”
刚毅道:“老夫为官一生,虽说不上全然端正,但对朝廷一片忠心。至于初任督抚那些年的政事,我刚毅更是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嘶,啊……”
正说间,刚毅肚子又剧痛起来。
冷观微微涨红了脸,见刚毅伸手摸向那半掉到地上的白兰瓜,移脚便把他手臂踩住,问道:“你要作甚?”
“冷观,你还年轻,老夫劝你一句话。人活着都不容易,何苦……何苦互相作难。”刚毅凄然笑道,“就像现在,老夫染了痢疾,你此时杀我,怕要……脏了你的手。如今我生不如死,也……也不愿活了。只求你容我坐在马桶上,那时任凭你处置。”
“狗贼,莫使诡计。……”冷观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噗”的一声,慌忙松开脚。
刚毅摔爬滚打,无力地站起身来,抱起马桶,便要跑开,但脚步越发疲软了。
跑过几步,刚毅再也支持不住,只好揭开马桶盖子坐下,一面向地上呕吐起来,小丘之上顿时炮声四响,臭气漫天。
冷观见他上吐下泻,形容痛苦,竟不似假痢疾,微微叹口气,看向别处。
刚毅吐过一回,从旁边袋子里取出一半白兰瓜,咔咔大嚼起来,一面说道:“姓冷的,请动手罢。”
冷观道:“你却吃这白兰瓜作甚?”
刚毅笑道:“老夫护佑太后西行,路遇此疾,怕是……活不成了。纵是侥幸活得,某日回北京去,也必被洋鬼子清算。横竖是死,不如速死。……”说着,“呜”的一声,又吐了一地,这回却吐出半片血红。
冷观静静地看了许久,说道:“刚毅,我不杀你了,你……走罢。”
“为何不杀?”刚毅捂着肚子,面目扭曲,满嘴是血,“我求你,给我个痛快。”
冷观叹道:“刚毅,其实一早我便知道,是我错了。可我出身贫寒,父母早丧,又无妻儿,受尽冷眼与辛苦,才搏得一小小县官。那年我致力抗洪,心力交瘁,某夜下乡视察,投宿安平村苏家,不意被那美妇人温言软语,迷了心性。”
“是夜我辗转难眠,欲难自持,便借着如厕之机,潜进那妇人屋中。不想三更时分,那妇人在烛下尚未入睡。我正踌躇时,那妇人望见我,竟不发恼,反问我为何来迟。我当即脱衣上床,与其交欢……”
“原来……原来你们两厢情愿,且已成了……”刚毅吃着白兰瓜,喃喃道,“不是强奸,也不是未遂……”
冷观接着道:“待到我与她入港,香意……嗯,徐家父子与苏家父女方才闻声赶到,我和她只得临时定计,装作强暴未遂。我本非强奸,却被你流放岭南,丢了大好前程,受尽艰辛。那徐承煜充了英雄,又不善待于她,致她郁郁死在徐府,是他害了她。”
刚毅沉吟道:“虽非强奸,亦是通奸,罪也不小。……所以,这就是你要杀我和徐承煜的理由?你只道你过得苦,你可知众生皆苦?你可知我也是从小小文书,三十年才熬成巡抚?诸事因你而起,你反成了无辜良民,却也可笑。……”说着,又呕吐起来。
冷观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先前在北京谋刺你和徐承煜,久未得手,便设法购得一把手枪,练习枪法。如今枪法得成,恰待进京行刺,却闻徐承煜缢杀老父,逃之夭夭,又被日本军捉住。”
“听说你刚毅随老妖婆西逃,我便快马先到,此地地形崎岖,正好下手。”冷观望着天边,幽幽说道,“但……不得不说,好人装得久了,心倒真有些软。今日见了你的模样,竟不忍下手。愿她的在天芳魂,能原谅我的迟疑。”
冷观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葫芦,拔开盖子,伸指探出一张焦黄的纸条来,向着阳光展开,喃喃念道:
“‘夜火姑苏慢,风波北地寒。’刚毅,你道她所留的这首诗是何含义?那一日,那两个小娃娃被我骗啦。甚么以慢指徐,以寒指冷?分明是思念那场烛光下的巫山夜雨,分明是暗示她在北京徐府饱尝凄寒……香意啊,香意……”
冷观越说越激动,强自压抑着声音,捏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不知不觉之间,浊泪满面。
良久,却没听见刚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