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向瀛台看过一圈,深吸一口气,两指相对,左足点右足,腿间袍摆扑簌簌风起,步影飞动,已踏上南海湖面。
一路轻踩起十几簇水花,看看将近,顾旸把身子一纵,扑到瀛台小岛的灌木丛里。
“谁?”
最后这一扑略有些沉重,声音惊动了瀛台上的守将。
顾旸趴在乱枝之间,不敢动弹,守将的脚步声却一下一下,越发近了。
“喵呜——”
那脚步声顿住,少时便远去了。
顾旸长舒一口气,拨开枝草爬出。回头环顾,这才发觉瀛台原也颇大,不像远看那般小。四处都是宫池苑桥,亭台楼阁,湖上长满了红莲青荷。
顾旸叹道:“今日也听皇帝囚在瀛台,明日也听皇帝囚在瀛台。原以为是甚么人间炼狱,不想也是一处福地洞天。”
顾旸一袭黑衣,借着夜色,屏声静气,悄步走出。
少时,行至一处小亭,顾旸本要走过,不经意间却瞥见,亭中月里坐着一人的侧影,一旁的石案上乱堆着几摞纸。
顾旸驻足凝望,只见那人黄白衫子,枣红长袍,三四十岁的模样,一条长长的辫子压在肩头,鹅蛋般的半边瘦脸,被月光淋得愈无血色。
那人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纸上写些什么。说来奇怪,他的动作,粗暴而又无力,他的眼光,愤怒而又空洞。
顾旸来之前便已探听明白,瀛台之上除了一圈侍卫,以及二十多名慈禧的亲信太监之外,就只有光绪帝和隆裕皇后两人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高贵而忧伤的男子,自然是光绪帝了。
顾旸是草莽出身,更是第一回见到这远在天边的皇帝,一股奇妙的感觉驱动着他,让他不禁想再多看片刻。
只见光绪帝写过几个字,忽然捧起纸来,在月下怔怔地瞧着。
顾旸远远望向那纸,只见上面横七竖八地,写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中国”字样。
光绪帝呆了片刻,翻过纸来,扣在石案上,一手撑着桌角,强站起身,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出小亭子去。
顾旸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偷偷跟到小亭子里,轻轻翻动那桌上的纸堆观看。
纸上的字大小杂乱相间,各自形状殊异,或飞舞潦草,或板正方直。
其中,“中国”最多,还有不少“清”字,还有各种密密麻麻的小字,还间有几个“袁”字,用浓墨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框着。
石凳下还放着一本书,凉风吹过深黄的书卷,停在了其中一页,页上零落着几片木槿花瓣,还隐隐有一行字迹:“我不如汉献帝”。
顾旸低头细看,原来是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页码正停在“曹丕废帝篡炎刘 汉王正位续大统”一章。
顾旸发了一会呆,也跟着方才光绪帝的踪迹,出了亭子去,只见光绪帝正立在不远处的白石桥上,手扶桥栏,望着湖面,清癯的身子被月影吞没了半边。
顾旸设想过许多次的手到擒来,但现在,当他亲自来到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身旁,却突然有些犹豫了。
顾旸只能望见他的背影,却似乎看到了他的眸光,正在这黑夜之中一点一点地,彻底碎掉。
“谁在那里?”
顾旸一愣,回过神来时,却见光绪帝正远远地望着自己。
眼前这位皇帝分明身形萧索,声音温和,但顾旸却莫名慌在了原地。
以他的武艺,原不会被一般人发觉,想是光绪帝在这瀛台幽居日久,又精神紧绷,半点异样也会被他注意到。
逃是逃不过的了,顾旸只得走出来。既走出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原地立着。
“你是何人?”
光绪帝问的虽小声,但语气平静,似乎并不为这位不速之客而惶恐。
“我是来探望皇上的。”顾旸大着胆子道。
“哦……”光绪帝道,“是太后派你来的?”
“不是。”
光绪帝闻言一怔。片刻,他从桥上慢慢走下来,经过顾旸身边时,小声道:“跟我来。”
顾旸便跟着他走回那亭子里。
刚进亭子,前方脚步声起,走过来两个太监,挑着灯道:“皇上跟谁说话呢?”
光绪帝回过头,顾旸早已不见踪影。
“朕跟自家说话,与你们何干?”光绪帝道。
其中一个太监赔着笑脸道:“奴才们也是关心皇上……”
“朕跟自己说话!也说不得么!”
光绪帝突然暴吼,这声音在平静的瀛台小岛上,几若雷鸣。
两个太监吓了一大跳,手中灯都差点跌在地上,不多时又有几个太监跑过来,围在光绪帝身旁,指指点点。
“都给我滚!”光绪帝把手一指,大吼道。
众太监窃窃说笑,各自离去,迎面撞见隆裕皇后走过来。
顾旸躲在一旁树丛里看到了隆裕皇后的模样,只见她长脸庞,小眼睛,凸嘴唇,且不论与光绪帝的容貌,便是与那一身华服,也不甚搭调。
光绪帝坐在石案旁,握着拳头,一张白脸胀得通红,隆裕皇后远远地立着,沉默良久,刚唤声:“皇……”
“你也给我滚!”光绪帝把石案猛地一捶。隆裕皇后吓得一颤,顿了几顿,也迈着小碎步退出去了。
光绪帝在寒风中坐了一阵,咬着牙拖起身躯,走出亭子,许久才回来,在石凳上坐了。
“你出来罢。”光绪帝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