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带顾旸去吏部交接过后,往府外走去。迎面撞见两名大臣,雀翎红缨帽,身披紫蟒袍。
左边那人长脸无须,肿着眼皮,唇尖凸出,右边那人圆润的脸庞,鼻下两撇胡须,生得忠厚,可顾旸分明认得,正是毓贤!
当时顾旸激怒之下,便去拔剑,却被聂士成把手轻轻按住了。
那二人说笑着,走到跟前来,见了聂士成,那毓贤连忙行礼,看到顾旸时,脸上五官不禁一紧。
“哟,聂提督忙着提携后进呐。”那长脸大臣笑道,瞟了一眼顾旸,“这是谁家的公子?”
聂士成道:“此乃新任城门吏,顾旸。”
那长脸大臣一愣,接着呵呵大笑道:“七品末吏,也值得聂提督亲自带路么?未免太屈尊了些罢!”
聂士成冷哼一声,竟不回答,带着顾旸直接与他擦肩而过。
出得府去,顾旸低声问道:“聂提督,那是谁?”
聂士成道:“此人名叫他塔拉·刚毅,满洲镶蓝旗人,如今做工部尚书和协办大学士。先前因阻挠变法,甚至支持废掉皇上,为太后所重。此人心思不正,老夫向来与他不和。”
顾旸道:“他可做过江苏巡抚么?”
聂士成道:“做过。你如何得知?”
顾旸想起苏见黎、刘鹗、冷观所提到的江苏巡抚刚毅,显然就是此人了。
刘鹗称他“清官为恶”,阿黎说他“至清至明”,冷观则把他视为仇人,道他误判了自己的冤案。
如今再结合那刚毅对自己的鄙夷,以及聂士成的“心思不正”,那这刚毅似乎更接近刘鹗与冷观所述了。
难道冷观果真是冤枉的,而阿黎他们一直是被蒙在鼓里?
难道真是徐家与刚毅串通,陷害了冷观,冷观不是强奸犯反而是受害者?
可那日阿黎在桥上所述,听来极真,冷观若非入室强暴,又怎会被徐承煜父子擒住?
“顾少侠?”
聂士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顾旸方才回过神来。
“啊,嗯……晚辈想起一个朋友,他曾说过这个刚毅。”顾旸道,“只是顾旸有一事不解,方才仇人在即,为何不许我杀那毓贤?”
聂士成道:“小子,我问你,你若杀了他,可想过你我二人的后果么?”
顾旸低头沉吟。
聂士成道:“那毓贤固然不济,可那刚毅却是太后身边的大红人,且素有党羽。教他们拨弄一番口舌,阿谀陷害,你道还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么?”
“小子,你须分清仇有公私之分。老夫知你虽出身江湖,但不比那拳匪草寇,你与我一样,同是有志为国为民请命之人。今日你杀了他,来日你我入了狱,家仇虽报,国恨难消。且必搭上你我二人性命。以你我忠勇才华,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岂非远胜过不明不白地送死?”
“说来此事老夫原想助你,只是曹州一案,已去十载,尸毁迹灭,那时既未追究,如今翻案更难。那毓贤巧言令色,枉死之人都盖上匪寇之名,且杀人灭口,便是请来些微证人,一面之词,也难定他的罪。这世道本来如此,上欺下,强凌弱,邪压正。他又是朝廷重臣,你若杀他,必然偿命。”
顾旸叹道:“的确,聂提督是有深远见识。我只图一时报仇,险些连累提督,又搭上这条性命。只是……”
“只是怎么?”聂士成温言道。
“只是……这父母之仇难道就报不得了?”顾旸想起父母的悲惨,鼻尖又忍不住发酸,“我若不杀他,父母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你错了。”聂士成道,“往者已矣。他们最想看到的,并非你丢掉性命去给他们复仇,而是你能好好活着。”
顾旸听得此言,骤然怔住。
聂士成这几句话温和如水,却浑似在他头顶震起个霹雳。
他不觉几滴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