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黎正飞奔之间,忽然眼前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从脸到脚,满身鲜红的血,蓬头垢面,模糊到看不清面孔,吓得她慌忙停住脚步。
那人衣衫残破,左手抓着一张衣布,掩着右臂的伤口,右手按着腰间,盯了苏见黎片刻,好像要说些什么,忽然猛喷出一大口鲜血,一个趔趄,倒撞在地。
“阿黎!别靠近!”徐濯埃在身后奔来,远远地叫道。
苏见黎恍惚意识到了什么,她按捺住内心的恐惧,跑上前,蹲下身,用手轻轻拂开他脸前披散相黏、黑红交织的乱发。
“顾……”此时徐濯埃已跑到旁边,认出了他的面容,但看到他狼藉的样子,却没有勇气继续叫出声。
苏见黎低下头,半睁着眼,小心翼翼扫视了一遍他的全身,右臂上三个箭孔已迸裂开来,几乎连成一整条深沟,血咕嘟咕嘟地乱冒。左腰和左腿上也各有一处刀伤,一处箭伤,腰间本便血红的酒葫芦更增殷红。
那瞬间苏见黎只觉鼻头一辣,便落下泪来。
“哥哥,你别怕,哥哥……”
苏见黎喃喃地乱语,颤着手从身上取出一条手帕,给他这里那里擦着血,只是臂上捂好腿上流,腿上盖住腰间冒。
四周百姓本还惧怕这满身鲜血之人,惊惶躲开,此时见状,都聚拢过来,指点窃语。已有好心的百姓请了郎中过来探视,又有几个汉子、妇女合力把他抬到了附近的一家客栈。
“腰上刀伤不重。臂和腿上箭伤颇深,好在他及时按住,于失血有所遏制。吾有祖传金疮药,你与他敷上,不可见水,不可动怒。静养十五日,即可大好,将息一月,康健如初。”
郎中叮嘱过苏见黎,便离去了。
苏见黎用手帕蘸了水,回坐到顾旸身边。
“阿黎!”徐濯埃忙道,“郎中方才说过,不可见水。”
“我知道。我是给他擦一擦脸。”苏见黎也不瞧他,倾着身,款款拭着顾旸面部的血迹,“这还不都是拜徐公子所赐嘛。”
“阿黎……”
“请叫我苏小姐。”
徐濯埃的话音到了牙缝边,戛然而止。他默默地望着苏见黎悉心照料顾旸的背影,面如土灰,转身出门。
顾旸昏迷了半日,悠悠醒来,轻吟道:“水,水……”
苏见黎正趴在床边小睡,听得动静,忽然警醒地抬起身来,惺忪着眼睛,给他端过桌上的杯子来。
顾旸颤着双唇,喝了几口,却露出古怪的神情,用下唇把杯沿往旁边推。
苏见黎不明就里,又把杯子往他嘴边推近了一寸。
“烫吗?”苏见黎柔声问道。
“没……”顾旸微弱地出声。
“不烫就好。”
苏见黎粲然一笑,顾旸嘴上却更使劲地把杯子往外推了。
苏见黎颇觉奇怪,拿起杯子一看,里面竟没有水!是方才不清醒,直接拿空杯子给他喂水了。
“哎呀……”苏见黎芳颜失色,转头跟顾旸对视一眼,二人都忍不住笑了。
顾旸喝下几口水,嘴里喊累,又沉沉睡去了,一睡便是半日。
苏见黎却不困了,托着腮,睁着眼,一直一直望着他的脸。
傍晚时分,徐濯埃回客栈来,恰巧遇到店小二送菜,便道:“我来罢。”
小二推让了一番,徐濯埃还是把菜接了过来。
进了门,只见顾旸仍在昏睡,苏见黎正静静地瞧着他。
徐濯埃轻轻把饭盘放在桌上,低声道:“吃些菜罢。”
苏见黎想到顾旸已无性命之忧,愁心稍展,便坐在桌旁,吃起那菜。
“咻!”苏见黎忽然轻吟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把徐濯埃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好辣!”
徐濯埃看向那菜,是一盘炒肉,其酥滑柔软,焦黄如金,像是鸡肉,更有些许青葱花、白蒜瓣、红辣椒、紫花椒,遍撒其中。
“想来这便是长沙名菜‘麻辣子鸡’。小生曾在太后寿宴上见过此菜,却与今日这客栈中的面目不同。那时的菜里满是红椒,这道菜里却只有零星几点。”徐濯埃用筷子夹了一块肉,一面笑,一面送进口中,“看起来不辣啊。店家当是给咱们外乡人留了一手,苏小姐想必不善吃辣,故而……啊!”
苏见黎瞧着他口若悬河一大通之后被辣到面目贲张的窘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想来店家还是高估咱们这些外乡人了。”徐濯埃赔着笑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催他们换菜。”说罢端起那麻辣子鸡,急冲冲地起身往门外快步走去,中间踩到那长袍,还险些绊了一跤。
苏见黎注目着他出门去,笑容变得温和、平静,似乎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徐濯埃火急火燎地端回一盘肉来,砰地搁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边擦着汗边笑道:“此……此菜不辣!”
苏见黎笑道:“这是甚么菜?”
“此菜叫做‘酱汁肘子’,乃城中马王街上马明德堂的手艺,跟这家客栈是合作的。”徐濯埃道,“你快些尝尝!”
苏见黎见那大猪肘子红得好似新娘子的棉被,吹弹可破,肘肉以下,一池卤汁,便仿佛婚夜的红床。肘肉表层,油光如雪,耀然欲滴,肉皮上寥寥几点精致的白芝麻、绿葱花,缀得这“酱汁肘子”更加丰艳诱人了。
苏见黎夹下一块肉放到嘴里嚼动,眼中一亮,赞道:“果然鲜美非常!”
徐濯埃便也下筷品尝,一面笑说道:“这马明德堂,可是全长沙有名的。……嗯!好吃!”
二人边吃,边浅浅聊了些关于湘菜的话题,徐濯埃不觉又说到今日出客栈之事。
“……行至藩台衙门,百姓四围,官兵把守,不许进入。苏小姐,你知怎么?”
“他们是死是活,我不在意。”苏见黎淡淡地道。
徐濯埃知她内心还有怨恨之意,但话题既开,也不好中止,便接着说道:“听百姓们说,那代理布政使梅良信,和十二名弓箭手,都已横尸府中。地上找到五枚梭镖,都刻着‘平洋一剑’字样。”
“那便都是顾大哥杀的了。”苏见黎听了,回头瞧了一眼昏睡中的顾旸。
徐濯埃见她面露喜色,又道:“上一回咱们对付的只是一个小小知县,且未取他性命。这回顾兄却杀了个布政使。小生回客栈之时,便瞥见门外各处,都有人探头探脑。想那梅良信,虽说只是代理,终究是从二品级别的命官,在本县也必是地头蛇一类,顾兄此举,定会惹来仇家呀。”
苏见黎犹豫道:“只是……大夫说了,需静养半月……”
“既然如此,徐兄便莫再行跟踪尾随之事了。”忽然床上传来声音,把苏见黎和徐濯埃都吓得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