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深秋,秃岭之上,却依然白日横天,把满地黄土照得愈发耀眼。从云中俯瞰,只见几千义和拳民,正浩浩荡荡如迁徙一般,向西边进发。
赵三多作为主将,自然一马当先,其后跟着文书郭栋臣、副主将吉峰禹,再往后便是阎书勤、高元祥等“十八魁”,以及伏苹等首领,都骑着马。其余拳众则是徒步前行。
赵三多举头望向远方,但见山路尽头,尘埃四起,壮阔却朦胧。五战五捷之后,不知接下来的路,好走与否。
吉峰禹骑着马,心里盘算着那顾旸如今到了何处,小命还在否。
他真的恨透了顾旸。
蒋家村戏台之前,这小子就曾屡屡给自己设梗,这便不消说了。
顾旸归来之后,不仅带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教他心生不平,还一意跟他作对。
庆功宴上,他从阎书俭那里得知这个娇滴滴的小美人竟是官府中人的女儿,便出言把顾旸赶了出去。
谁料得意还未半晌,顾旸那厮居然又杀回来,郭栋臣那小子替他说话,就连赵三多这老东西也给他撑腰,还指着自己鼻子骂了一顿。
骂到最后,顾旸那家伙居然还要求自己当众给那小美人磕三个响头。
这顾旸体格不比自己,爱国之心不比自己,甚至还护着洋人,除了武功高点,模样机灵些,哪里比自己强了?怎么赵三多和那姓郭的都朝他歪屁股?阎书勤高元祥那几个家伙也是。
好在老子已风闻那苏国南打来的消息,急中生智,又吆喝了一番官兵的可怕,提出条件,要求顾旸去做内应,不然就不磕头。那赵三多虽是护短,却也拗不过众人的疑虑和怒气。
那愣小子看着聪明,居然一口答应了。也就是看着聪明啊!
殊不知当内应有多大风险!两边周旋,打赢了也是费尽周折,打输了还得当替罪羊!为着那小美人的缘故,这之间那小子但凡又有点可疑之处,老子便可再咬定他是真奸细!
接着那庆功宴上,老子便当着那小美人的面,给赵掌门献计,如何如何除掉苏国南那老贼,把那小美人儿气的啊!还没等老子磕头,吊着泪珠儿,直接跑出去了。
顾旸那小子追的那叫个狼狈,又不好再回来专门教我磕头。
哈哈,不亏,血赚!要的就是如此!
一个去当卧底,一个哭啼啼跑走,老吉这招啊,叫做一石双雕。
不对,一箭俩鸟!
老吉我啊,端的是聪明绝顶。
话说起来,那小美人果真是个尤物,只是不太好弄到手。
不要紧,我有伏苹了。
吉峰禹一边想着,回头看向伏苹。
伏苹坐在马上,随着蹄下的颠簸,瘦美的身子正在风中颤颤地摇曳。
只是她并未看向自己。那对天真漂亮的眼睛呆呆地望向一旁的枯树林。
这小丫头片儿看着也喜欢顾旸那小子似的。
便宜总不能都教他占了罢?
伏苹,你在我身边,休想逃出我手掌心。
吉峰禹心中想到此处,腰板顿时挺直了起来,低着眼俯视住伏苹整个娇小的身躯,目光发硬,嘴角一斜。
而此时顾旸已独自往丘县而去。
这丘县在冠县以北,苏国南率军来冠县,是放出的假信号,实际上只是派一支兵马到冠县打探了一圈地形而已,军队实驻扎在丘县。
顾旸和赵三多自然也渐渐探知了消息,顾旸一骑马,从冠县直达丘县,而赵三多为谨慎起见,则是率军从临清州绕行前往。
看官,你道顾旸为何孤身一人?
原来那日被吉峰禹折辱一番之后,苏见黎着实忍受不了此处的气氛了,便挂着泪珠,跑出宴席去。
顾旸追出去劝解了一番,但苏见黎实感在此处不被信任和尊重,待不下去。
二人便带着如雁出村,找了个小客栈住下,苏见黎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顾旸道:“那日在阳谷丐帮的密室里,农舵主却跟你说甚么来?”
顾旸支支吾吾,不敢相告。
他虽信守了对农竹的承诺,但却低估了苏见黎此时心头受到的压抑和伤害。
苏见黎见他犹豫不说,便淡淡一笑道:“你们做你们的大事罢。我原想以江湖一身相随于你,便能融入你的队伍,如今方知官民有别,终究不是一路人,难以相容。”
其实,不被义和拳相容固然令她伤心,但最让她伤心的还是她觉得顾旸也不那么信任她。
兴中会革命事关重大,顾旸不与相告,自然有难言之隐,但从苏见黎的角度看来,的确他像是把她当外人了。
“阿黎,并非我不告诉你,只是我……我向农舵主保证过,除却我和他,再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好!好!”
苏见黎虽连声叫好,顾旸却听得出,她显然在阴阳怪气。
“阿黎,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你爹爹……”
“我爹爹又怎么了?”
“你爹爹……”顾旸不禁语塞。
顾旸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他相信她不会负他,但……
今日苏大人既能奉诏征讨义和拳,倘若哪日再征讨起兴中会来,问起苏见黎此事,又如何是好?
她固然可以守口如瓶,但苏大人老谋深算,可以不直接问,可以变着法儿套话。
她会不会告诉他呢?
她之于苏大人,正如今日顾旸之于她一样啊。
苏大人虽是好官,但毕竟是官,身家性命卖在皇帝太后手里,难保异日变脸,不可不防。
顾旸眼前浮现出那慷慨悲凉的誓书之上,天南海北一串又一串的名字。
总不能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便把那一纸义士都交付他人。
守口如瓶是最没感情但也最没毛病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看,他想得也是真没错,但苏见黎伤心也是真伤心。因为从丐帮到义和拳,再到她最信任的他,没有人真正地、完完全全地信任她。
她固然能理解,但也是真不被信任。
因此,第二天一早,她便跟如雁一起消失了。
她难道不喜欢他了吗?
其实那日她突然开始叫他“哥哥”,便是因为她听到伏苹也叫他“顾大哥”。
她想独有一个对他的称谓,他只是她的。
所以啊,她何尝不喜欢?简直喜欢得爱,爱得自私,爱得入骨。
她的离开,也是无奈之举罢了。
当然她也相信,总有一天,还会和他再走到一起。
顾旸昏昏醒来时,桌子上只留下一张纸条和上面娟秀但有些凌乱的字迹:
“君乃惊鸿风云辈,见黎往矣君无赘。
萍水之情心中隐,从此征戎两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