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入胸膛,老神父眉眼一皱,而后缓缓倒地。
顾旸收剑入鞘,说道:“走。”右脚一点,飞跳至窗台。苏见黎也跟着跃上去。
他回头望了那老神父一眼,却见他躺倒在地,两手十指相扣,双眼温和地凝视着他。
顾旸面容整个一颤。
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震动。不知是悲凉,还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也许都有。
斑驳的焰影在老神父脸上涌动着。
顾旸不忍再看,转身跳出窗去。
离开教堂的路上,他心里不禁又翻来覆去的。
他想明白了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
就拿方才这一老一少来说,那孩子无疑是仇恨的种子,该杀,不该纵。那老神父胸怀善念,却是该纵,不该杀。
他全搞反了。
此时他也想明白了赵三多的话。
虽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与错,黑与白,于中国人、洋人都是一样。但这世道,容不得你有闲情去分辨。
人类本来就善于伪装。凶恶之徒可能会打扮得无助,把善良之人也拖下水。
再加这世道昏乱,更让是非难辨。
倘若杀错了善良的人,良心虽会受到谴责,起码能活下去。
但若是放错了凶恶之徒……
顾旸想起方才火海之中被一个小孩子恩将仇报、用枪逼到绝路的情景。
任他胆大如斗,此生每每想起,也不能不汗流浃背。
人在江湖,虽说侠义重于天,那也不能把自己这条小命,稀里糊涂送了。
人可就活这么一遭。
死也要死得有名有姓。
如果像赵三多那样想,把洋人全都视为恶人,一概杀之,又会怎样?顾旸心想。
还是拿方才的两个外国人说。一老一少,一善一恶,通通丧命。
倘若以肉眼加以区分,不仅难辨伪装,纵去恶人,还容易错杀好人、搭上自己。
如此想来,虽说赵三多的话带着对洋人过于笼统的仇视,有其偏颇之处,但似乎竟是这纷扰乱世之下的最优解。
顾旸想到此处,顿感三观炸裂。
他的所谓善良、侠义,怜老惜幼,在时代的巨轮之下,仿佛只配零落成泥。
他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家财万贯,没有别的出路,不过是一介草民。
那颗拳拳仁爱之心,没有支撑它去爱的基础,不过是个笑话。
他好像也只能放开手,跟着赵三多一起去做,去打砸、放火、杀戮。
但他内心深处,隐隐地不甘于此……
离开那乌烟瘴气的教堂,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只看到村落各处一堆一堆的残火摇曳,天也渐渐地蓝起来了。
就在顾旸、苏见黎与拿枪的外国小孩对峙之时,赵三多、阎书勤率众高歌猛进,又攻下了小芦村教堂。
义和拳五战五捷,收拾过小芦村教堂的尸体之后,为示威风,径在教堂门口布下桌椅,杀猪宰羊,大摆宴席,犒劳这许多天的劳碌。虽有少量亡损,但拳民整体却增至了四千人,更杀伤基督教徒、天主教徒众多。
顾旸和苏见黎、如雁到得晚些,只见众拳民欢天喜地,锣鼓齐鸣。菜已开始上桌,大刀阎书勤正跟郭栋臣、高元祥、吉峰禹等人安排座次。
顾旸瞧了一圈,却不见赵三多身影。
阎书勤瞥见顾旸来了,便朝他笑招手道:“顾兄弟!”
顾旸抱拳回礼。
吉峰禹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道:“我们都在打教堂,你小子却当逃兵了!”
顾旸道:“赵前辈如何不在?”
郭栋臣道:“赵掌门腰上中了一枪,正在村里养伤。”
吉峰禹怒道:“你小子把我当空气?”
顾旸道:“烦劳郭兄带路。”
郭栋臣便引着三人去了一户人家,只见赵三多正躺在床上,旁边有几个拳民伺候。
赵三多见了郭栋臣进来,便叱道:“栋臣,不教你来,如何又来了?去置办庆功宴要紧。”
郭栋臣忙道:“是顾旸兄弟来看掌门。”
赵三多一听是顾旸来了,两眼忽然睁亮,挣扎起身来。
顾旸慌忙扶着赵三多,倚靠在枕头上,说道:“前辈好生休养。”
赵三多摇摇手,笑道:“只是点小伤,没大要紧。……那些话,你可想明白了?”
顾旸说道:“晚辈大概是想通了。”便把又折返回教堂,杀了那老少教徒之事,简要说知。在场几人听了,都鼓掌叫好。
“杀得好!”赵三多咬牙道,“对付他们,就不能心慈手软。”
“只是……那老神父我心里觉得不该杀。”顾旸犹豫了片刻,叹道,“但我想明白前辈的话了,遇见洋人,通通杀之,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最好的办法。”
赵三多笑道:“傻小子,你能这般想,便对了。你那套仁爱侠义原也不错,只是如今这时节行不通。”
顾旸听了,愈发觉得赵三多虽同为草莽,却能洞悉时势,见解独到,还能对他的延宕犹豫有充分的理解,心中更加佩服了。
“老夫还没问过这位姑娘姓名,哪里人氏?”赵三多看向苏见黎,“还有这个孩子。”
苏见黎有些犹豫,转头看向顾旸。
顾旸把屋里众人都打量了一圈,低声道:“这房里可都是自己人么?”
赵三多大笑道:“这是自然!这都是老夫多年的弟子。不是自己人的,也进不来这个门。”
顾旸跟苏见黎对望片刻。
“赵前辈,晚辈有些许事不解。”顾旸道,“我最初听本明师兄所说,赵前辈是为了反朝廷、打洋人而起事,如今为何又打起个‘助清灭洋’旗号?那梅花拳,却为何又叫了义和拳?”
赵三多听了,笑道:“你却问这些做甚么?”
顾旸道:“前辈说了,晚辈才能把这位姑娘的身世相告。”
在场众人听他这般故弄玄虚,都不禁一愣。就连赵三多听了,虽是猜到几分,也未免起了点疑心。
中间有个性急的弟子,唤做阎书俭,乃是阎书勤的族弟,叫道:“教你说便说,如何婆婆妈妈的许多破事!莫不是奸细,来套俺们军情么?”
顾旸笑道:“赵前辈,你坦荡豪侠,晚辈素来敬重。但既有这般自己人,恕晚辈不能相告了。”转头道:“阿黎,咱们走。”挽起苏见黎手,便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去。
赵三多忽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