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脚步,一步一滴,魔者循着冥冥指引踏在本能的道路上,回转鬼祭贪魔殿。
日影渐渐西斜,本来透过窗棂射入的夕阳也随之拉长了光影,最终缓缓湮灭。晦暗空旷的殿宇仿若嶙峋怪石堆叠砌成,因封印在即,修罗国度士兵渐渐撤离中原,回到魔世当中。
半步堂上,魔氛拢聚,缓缓浮现一刻狰狞兽口,内中一片黑暗,深不见底,三三两两的魔邪依序前进。
而在司职议事的暖阁内,今日格外肃穆寂静,直到——
蹒跚的步履声匆匆响起。
“荡神灭参见帝尊。”这是负伤归来的阿鼻尊。
魔者周身狰狞伤口犹原向外渗血,猩红血滴涔涔滴落,是比梅更艳的赤红,直看得曼邪音心下不忍。
“荡神灭。”
轻唤出声的闼婆尊与被联军释放归来的炼狱尊上前扶住阿鼻尊,有药粉沾于指尖暗暗抹在伤处止血。
“荡神灭向帝尊请罪。”
勉力挣开友人搀扶,阿鼻尊踉跄上前跪倒在那于短短一年时间内再度易主的王座面前,垂首闭目待罚。
“戮世摩罗人呢?”
本意旨在谋求和平,因此明了维持沉沦海平衡势在必行的梁皇无忌实则并无严惩心思。
眼下亦不过例行询问而已。
“属下将他交给妖神将不知去向。”然而秉性高傲刚强的荡神灭显然曲解道者意图,“请帝尊赐罪。”
“我赦你无罪,起身吧。”
走下台阶的梁皇无忌伸手托住魔者小臂意欲将之拉起,谁知竟是纹丝不动,察此,道者语气微疑。
“荡神灭?”
“请帝尊分派下一个任务。”
战败仰望的魔出声犹自刚毅,近似逼宫的言辞无异是在挑衅君主威严。
梁皇无忌倒似并不在乎此点,只是平和宽慰开口。
“养伤,就是你下一个任务。”
“然后呢?”荡神灭反问道,“回到修罗国度吗?”
“是。”双眼微阖,道者给出了肯定的回应,而那却不是好战善战的魔所期待的答案。
“那就是,承认修罗国度战败吗?”生来只为伴君征伐,阿鼻尊终究无法忍受一个致力于和平的帝尊。
“荡神灭。”
火烧似的焰眉皱了皱,谈话至今,道者语气首度转重。
“你要挑战鬼玺的威严吗?”
“达摩金光塔封印已成,通道即将封闭,如果不退,遗留在人世的修罗兵终究会成为孤军,更会被歼灭在中原,这是重蹈先帝的覆辙。
”重申帝尊权威意在争得解释余地。
“阿鼻尊,吾明白你心中不甘,但是已无退路。若主力军被歼灭在中原,就算公子开明怎样厉害,也无法抵抗沉沦海彼端的进攻,那修罗国度便是真正灭亡了。”
开解言辞尽作充耳不闻,荡神灭硬着颈项道:“如果帝尊进入达摩金光塔破坏封印呢?”
“封印不可破。”
是无法可破,还是不能打破……阿鼻尊仍未放弃说服。
“终究值得一试。”
倘若真有人能从外而内突破封印,那除却精通各类术法的梁皇无忌外不做第二人想。
“而且帝尊,你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
“停战吧,战争——”
转过身去的邪神将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颓然道。
“结束了。”
荡神灭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战争,是修罗国度的宗旨,是先帝最伟大的功绩,七分之二的疆域是征战所得来!”
漆黑睫羽一抬,梁皇无忌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烛火的阴影中更显得深邃,道者听得很仔细。
听到这里,邪神将恍才惊觉先帝所倡导的军国主义是何等可怕的毒药。
因帝鬼、戮世摩罗所描述的理想愿景而产生的憧憬让魔者变得极端且偏执,乃至于纵使梁皇无忌之后发现修罗国度的路线已经偏离初衷,却无法撼动追随者的坚持。
“虺族,是弱小的种族,但虺族因为是修罗国度的一员而强大,而得到尊严,可是帝尊,要放弃征战了。”
“沉沦海的耻辱,先帝是怎么讲的?”言及此,会谈至今,阿鼻尊第一次抬头正视道者,字字句句重复昔日帝鬼战后检讨与动员言辞。
“他说,决不让我们再次受到这样的耻辱!修罗国度最后会取得胜利!而今——”
愈趋激烈的语气令左右双尊微微侧目,荡神灭深深注视邪神将一眼,反问声调掷地有声。
“帝尊要让先帝食言了?”
“这征战并无意义,战到最后,即便统一了沉沦海,统一人世,统一魔世,那又如何?”梁皇无忌直视着阿鼻尊,质疑反问,“这战争中死伤的魔,死伤的人,到底为什么而死?”
质疑言辞本意唤醒沉湎虚无愿景的魔,谁知却是无可挽回。
“为了修罗国度而死。”荡神灭不作片刻迟疑地答道。
“那虚无的光荣,值得赔上性命吗?”
“那是成魔唯一的光荣!荡神灭回答帝尊——”
霸气雄沉、性情刚烈的阿鼻尊缓缓起身,暗自提元举掌便欲自盖天灵。
“值得。”
危急关头,惊闻一声。
“五行定位·大地之链。”
暗红袖袍垂下一杆翠竹玉毫,笔尖勾勒勾勒太乙分光轮,有五条银色锁链由周遭墙垣探出,锢锁魔者肢体,将之动作缓了一缓。
至于左右双魔,他们在卸去伪装的同时各自动作。
“死亡之眼!”
齐肩短发披拂,体量中等,斜带机械眼罩,外貌猛恶的死眼骷魃随手一抹右眼,放出绿油油的光束,视线扫处,荡神灭身形顿陷僵立。
“死亡之指!”生着一头花白毛发,身长五六尺,双手如同鸟爪一般尖锐,貌似木魃的亡指髐魑指端凝气,断筋挫脉废除功体同时,快指连动,疾点阿鼻尊要穴制住行动。
“啊——唔!”
一声惨烈痛呼被堵在喉间,只因其被粗暴地灌入整壶药液。
白影一闪,脱下梁皇无忌外皮露出真容的禹晔绶真闪电般来到荡神灭面前。灌水动作过后的他冷目凝视,一只素白生茧的右手赫然探进魔者胸膛,紧接着扯出森然白骨。
阴阳碎骨掌
禹晔绶真面无表情,颇为随意地丢弃掌中骨节,虽说手微微一动便恢复了洁净,但他依旧十分嫌弃地化出一方绢帕细细擦拭手掌。
“一指一掌,断筋挫脉。”
在宗门教养与伯父熏陶下作风更近似文人雅士的青年明显不是很适应此招新用法,但他依旧用了,毫不犹豫,因为——
“胜邪封盾副盾主特别交代。”
这是对以残毒之招虐杀无数义士的魔类之回应。
虐人耳目的凄惨景象入眼,哪怕个性残忍、对生死早就司空见惯的死眼骷魃和亡指髐魑此刻亦不禁噤若寒蝉。
这对来自帝女精国的死亡之组是奉其公主之命,前来中原找寻俏如来的下落,并负责将之带回。
血纹魔瘟既是信条,又是誓约,刺上血纹魔瘟,等同公主钦点,不分种族,皆须奉为精国之王配。
异国他乡耳目闭塞的魔显然需要一个中间人来帮助探查驸马爷的行踪,尤其是,在血纹魔瘟被封印压制影响定位追溯的时刻。
【“还珠楼之主。”
“不敢,正是区区。”
“死眼骷魃要来交易。”
“交易的对象?”
“俏如来的下落。”
“你们付不出代价。”
“只要你开出代价,多少钱,帝女精国悉数奉上。”
“俏如来是中原首脑,而今修罗帝国乱世,他的行踪自然不能以常人的代价作为衡量。”
“俏如来是帝女精国的贵宾,修罗国度不敢伤害。”
“等帝女精国有能力统治修罗国度的时候,你们再来说这句话,也许会显得更有说服力。”
“那你要什么?”
“要中原武林盟主俏如来的下落,至少也要用帝女精国王室魔伶公主的情报来换吧。”
“嗯……我们小看你了,你开出的条件,确实超过我们的权限,但在这当中,没转圜的余地吗?”
“转圜不在我身上,而在你们身上。”
“嗯?”
“其实你们的目标只是迎回俏如来,无谓自愿与否,这点想来贵国公主早有交代,所以你们没必要选择负担不起的买卖,却可选择你们负担得起的方式。”】
不提双魔回忆,此时的禹晔绶真已然回转苗王府,来到后花园。
轻纱似的雾霭掩映,烟云般缭绕在院落里,紫藤上仿佛蒙上层轻纱,看起来十分唯美。
“你回来了。”
中原某处园林中有一人独坐。
“赤羽先生,身体稍好了吗?”
这是关怀出声的俏如来。
血纹魔瘟的感染力之强饶以赤羽信之介之根基亦险险压制不住,天门战后,发现不对的修者遂将其安排在此地疗养。
“已将魔气驱散,此魔瘟当真可怕!”西剑流军师面色凝重,“若是流出,恐怕酿成灾殃。”
“俏如来尚能压制。”
“如果压不下呢?”
“俏如来会避世。”
修者听似语气轻松,只是眉间忧色兀自挥之不去。
“你若避世,九算趁机而入了。”明了眼前人忧虑何来的赤羽信之介问,“此魔瘟当真无解么?”
“魔瘟染体目前尚无解方。”
咒术于寄主本身无害,关键在其无差别的传染性,是故俏如来尚且不得自由行走江湖。
“那倘若从施咒者方面着手呢?”西剑流军师道,“照常理而言,练有毒掌等自伤武学的武林中人均会备有相关药物以备不测。”
术法应当也是类似……修者显然听明白了对方话中逻辑:“帝女精国的确有派遣来使寻找俏如来。”
或许他们的确握有关键以备不时,希望借此与修者达成交易换驸马爷回朝,不过死亡之组如今下落不明,大抵失散在人魔大战当中了。
见事情有了转机,心态不再是强行压抑出的镇定,俏如来之思维也越发活跃清晰,却是蓦然想起一人来。
夜空高悬,非星非月,风起,引来一阵遥远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一双冷中带凄的眼,默然中似有说不尽的恨意。
步出重围,战声已远,风却如同隆隆鼓声,阵阵敲心。
一个面容,不知多少疑惑,挥之不去,满眼皆是。
“恨意能被时间消磨,不过谎言……谎言难被时间消磨,怎能教人不恨!”锦烟霞唇角溢血,那是早先战中因须臾分神导致受掌所留沉疴爆发的表征。
“这一掌,仍是让恼人的佛气爆发了。但若非我常年被法钵镇压,恐怕也难以久战。达摩金光塔,难犯之地,但再怎样难犯,我仍要回去,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止我回去,哈……等我。”
话说回头,关于魔瘟讨论不过小小插曲,此行关键仍在商讨应对九算之方针。简单分析情势过后,赤羽信之介强调开口:“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你不可忘却。”
“赤羽先生所指的是,就算知晓欲师叔与玄师叔的身份,我们也对他们无可奈何。”闻言,修者若有所思。
“恩,毕竟至今为止……”
九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驱逐魔世、安定武林。
“为了弥补叛徒造成的伤害,玄之玄一直暗中对抗魔世,原本功成便要身退,从此隐匿,然而俏如来因某种缘故暂时不能出面,由吾代劳,进行一桩大事。”成功由幕后走上台前的蒙昧始觉如今沉迷传教。
“是什么大事情啊?”话中未尽之意引人好奇,中原群侠不禁问。
“中苗世仇,连年征战,苦不堪言;鳞族避世,不问世事;然而此回大战却是中、苗、鳞三族联军方抵抗了魔世的侵略。”
假意的阴谋家口吻欲扬先抑。
“墨家本着兼爱非攻,天下太平之理想,希望提出一点要求——我希望能缔结三族和平条约,从此互不侵犯。中、苗、鳞三族永为兄弟之邦,遇有外敌共同灭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侠议论纷纷。
“中苗鳞三族的和平条约?”
“我们跟苗疆是世仇,可有这么简单?”
“真正能跟苗疆和平相处吗?”
“关于中苗的和平,或许中原方面会有所疑虑,但王上仁慈善良,愿意率先释出善意。”
王府后花园,荻花题叶手中径自把玩着一颗靛青色的宝珠。
“而他,便是最好的诚意。”
珠身在近乎漆黑的幽深中,流转着黛绿青紫,直把手心映出一层夜霜般的光华,此物名为幻灵眼。
【“身为魔,你却投向人族,帝尊,就算我……我能容忍一个背叛的君主,但是荡神灭,绝不接受……第……第二次的战败……”
毫无悔悟的魔者断断续续吐出最后一段言辞,遂亡。】
在复刻记忆的过程中,医者忽然道:“我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这是在问立于身后的禹晔绶真。
此地原该归给苍霜二人赏月,不过青年按学长嘱咐以勘测风水为由将他们推往别苑附近欣赏相思花去了。
明白学长指的是什么,青年点了点头,迟疑片刻,轻声问:
“以他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屈服,他的血性是否会成为不稳定的因子。”
毕竟苗疆人向来崇敬强者,依照阿鼻尊的表现与之前的一番煽动言辞,是有相当可能引起哗变的。
“但他是个失败者。”
还是个不能接受结果选择狺狺狂吠鼓吹军国主义的失败者。
完成记忆烙刻的荻花题叶将伏兵卸下伪装的时间后调至荡神灭垂死之际。
“况且,谁说进行交流,就一定要让他说话了。”
复仇的灵魂只希望听到败者的哀鸣,借以发泄极端的情绪而已。
听到这话,禹晔绶真先是一愣,旋即无奈扶额……好吧,这他确实没想到,不过这也太损了。
接着,对学长腹黑认识更深一层的青年就听医者不疾不徐道。
“杀人者终归人杀,即使忠心动情,但魔者的屠戮,犹原是不可磨灭的罪责。”以上是官方的应对言辞。
魔者原先或能在俏如来的周全下得以存活,而他却选择用鲜血彻底阻绝邪神将收服双尊之可能,只为替戮世摩罗沃出回归反攻的康庄大道。
禹晔绶真心知,早在荡神灭选择对梁皇无忌步步紧逼的当下,魔者便已上了荻花题叶的必杀名单。
“都说英雄应该死在战场,死得悲壮;而我,偏要让他死得寻常,死得默默无闻。”
立场相左,魔者有个人的目的,医者也有自己的情绪。
“这才是武力夸耀下所谓的英雄主义该有的归宿,他仅剩的价值,就是宛如戏伶一样,给复仇的民众表演一场名为‘无能狂怒’的哑剧。”
因此,荻花题叶倒是希望阿鼻尊的傲骨不要如此轻易便被摧折,毕竟——
“这可是他能为人世做出的……最后一点贡献。”医者如是说道。
沉默片刻,宛若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禹晔绶真提醒道:“魔世封印即将落成,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夜风凝肃,万籁俱静,鬼祭贪魔殿外已看不见屠戮战痕,似是将为乱世魔祸谱下终曲。
彼处有无尽虔诚的佛号回响,藉由万千意念流转,化作密布金文悬浮当空耀眼非常。
神圣恢弘的佛力催动整个达摩金光塔裹挟镇魔之威,搅动气流,庞然缓落。
“即将结束了,魔世之乱,人间祸劫,还有,所有的一切。”佛言咒字掀动碎石浪涌,烟尘中,唯一伫立者是即将远离人世的道心之魔,“曾经,灵界封印着魔世。如今,佛国,交你们了。梁皇无忌,在此,拜别!”
拜别,是向谁拜别?
讲不出口的话,只因该辞别者太多……太多……
回忆,是刻骨铭心的历练。
最后一眼人世,哪怕永不再见,也难阻坚定的脚步。
魔之左手,灵界修者,帝鬼之盾,步履归程。
“后会有期!”同一时间,远在苗疆的荻花题叶依依东望,身侧的禹晔绶真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大师兄!”脱口而出的称谓并非修罗帝王,亦非梁皇无忌,只是大师兄。
而在佛国之内,封印即将落成,初祖坐化处异变陡生,一口月饮残剑倏然破碎,碎片若受牵引尽数嵌入高僧之肉身舍利当中。
一声惊爆,惨绿光雾中,有千百倒行卍字席卷,迷茫中,依稀隐见高台上端坐之人形貌丕变,竟是与失踪已久的酆都月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