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山庄
“诸位壮士,请!”雅致园林当中,但见一人引路,三人随后而行。
闻声望去,出声者作清修佛者持戒出家打扮,一身纯朴纱制白衣,容色端庄沉静,神情温柔敦厚,尚有几分稚气,正是史艳文长子——俏如来。
原来,先前姗姗来迟的俏如来正巧遇上击退恶灵的石寒尘,以及诊治云十方的皇甫霜刃一行。
双方一番交谈,明了两位义士作为的俏如来感谢不已,加之听说对方有心入世助拳,遂出言相邀,请二人落脚正气山庄。
本欲前往灵界的石寒尘想着,灵界又不会跑,而且自己眼下状态也帮不上太大的忙,不若先将伤势调养完毕,再偕同前往灵界。
而皇甫霜刃考虑到己身来历莫名,做事不免绑手绑脚,倘若有正气山庄背书,行走江湖起码会方便不少。
思虑至此,皇甫霜刃于是理直气壮地应下邀请,美其名曰就近观视伤者情况。
因此才有了开头一幕。
收回打量目光,红发中年心下暗赞修者品貌非凡,再观山庄设置,见微知着,几可想见此间主人作风,更是心生好感。
在石寒尘想象之中,史艳文出身不凡,往来者更非一般,住宅必是崇楼高阁,堂皇富丽。
哪知眼前所见竟是一个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要不然就与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无两样。
石寒尘心中叹道:‘到底是一代儒侠,只看住处,就可想见他的为人了。’
思索间,众人足下不停,移步换景当中,已至后花园。
此刻夕阳斜照,霞光洒落在园中,日影反照,更衬此地花卉耀织如云,流映生辉。疏影横斜间,一人长身玉立。
细细观来,只见独立男子一身月白衣衫出尘绝世,如墨的长发用玉冠束起,干练简洁,面容美艳斯文,神情温文平和,只是抿紧的嘴唇又隐露几分威严。
面前男子身份呼之欲出,正是人称云州大儒侠、玉圣人,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史艳文。
石寒尘本意俏如来便是少有的人中龙凤,如今看来,同其父相比仍有一段距离。
毕竟,久历江湖的人士对相面之术自有一番心得,未必专门,但却无一不是人情体悟所结,天下第一拳也不例外。
石寒尘只觉面前男子纳温润的君子气质和威严的正道领袖风范于一体,真真令人心折。放任石寒尘兀自端详着己身,史艳文却若不以为忤,更见涵养绝佳。
“精忠,”声线温润清雅,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不知这几位是?”
“父亲大人,云前辈与一恶灵起了恶战,幸赖两位壮士援手,方不至惨遭毒手,详情听说。”俏如来遂将先前事端一一分说,云十方从旁补充。
“多谢二位壮士仗义援手,”明白个中详情过后,史艳文真挚道谢,而后不禁喟叹。
“啊!不想天恒君不仅投靠西剑流,为其四处游说分化中原各大派门,更甘心堕落成魔换取力量。”
“倘若中原武林再不团结一致,持续再被西剑流渗透分化,对抗西剑流将会越来越艰难。”
尾行天恒君一路,明察暗访之下,深知如今中原武林积弊严重,云十方亦不免感到一阵无力。
“幸赖温皇前辈以天下风云碑战局吸引炎魔目标,暂缓西剑流侵略步伐。”察觉身侧人低落情绪,俏如来再开口,语带勉励。
听到“温皇前辈”四字,皇甫霜刃摇扇举动微微一顿,复又翩摇如常。
俏如来对此恍若未觉,续道:“而这也同样为我们提供了时间,争取更多武林人士参与对抗西剑流。”
尤其是,前辈先前所探查到的中兴百武会,在如今地部被灭,天部人员所剩无几的情况下,更可能成为一支生力军。
闻弦歌而知雅意,云十方内心稍感宽慰,方欲开口,男声倏起。
“然而,这也意味着中原武林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整合过后的西剑流。”
并非悲观,只是客观陈述事实,皇甫霜刃冷静阐明着己身观点:“炎魔并非无谋之辈,初战所敲定的时间点亦有其道理。”
五天的时间,是西剑流要清理门户、整顿人手,而十天的时间,是围杀在天允山出现的人,进而消灭中原能人。
“也就是说,现在的关键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快!”
重音二字落入在场众人心海,三人若有所悟。
‘从双方整合速度对后续影响来看,’俏如来心思一动,‘哪一方率先统合势力,无疑能在之后的战局获得更多的应变余地。’
‘倘若一气化九百能破炎魔的传说为真,’有心入世,不负习武初衷的石寒尘下意识地带入中原立场思考,‘黑白郎君恢复须得提上日程,以免被敌方破坏。’
‘一气化九百破魔之甲有其可能,但却不能全寄希望于此,还当思考备手才是’
首会东瀛魔神过后,史艳文便苦思推敲不停,意在决战时刻之前想出破甲法门。
‘任何护身气盾,必有承受的极限,一气化九百是通过将对手的招式吸纳并加倍回返,进而加成武学效果,倘若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并济,是否能越过魔之甲化消攻击的上限呢?’
俏如来尚未成长,石寒尘隐世十余载,脱节武林现况,因此做醍醐灌顶状并不奇怪。
而史艳文能长年带领群侠抵御苗疆的入侵,与世仇苗疆战神藏镜人作战多年,自然不会看不出这当中的关窍。
这点皇甫霜刃心知肚明,抢先点明如今局势,不过是有意证明己身价值而已。
不提异世之灵对面前父子为人的钦佩,纯就利益而言,同史家人一道,在大势不变的情况下,仰赖先知先觉,无疑能获得更多的操作空间。
至于与虎谋皮的举动,还需量力而行才是。
但,前提是能够参与到这当中,因此适当加深印象,打好关系,巩固其对己身能为的信心就显得尤为必要。当然,必要的藏拙也是免不了的,谋身者本就无为对方效死的心思。
又是一番交流过后,似是察觉俏如来心情有异,加之心知两位伤患有待调养,史艳文思来想去,能在武林行走奔波的也只有自己。
仁心转瞬做下判断,史艳文遂安排四人留在正气山庄,己身却是马不停蹄,前往神蛊峰。
一则为同神蛊温皇商议敲定往后方针,二则是担忧雪山银燕如今状况,毕竟对方回转神蛊峰时日渐久,却无消息传回,对此,为父者怎能轻忽。
是夜
姣姣月华下,树影斑驳,却是格外引人杂思。
俏如来独坐花园当中,远望一轮孤月,回想着日间所见。
念头却在不知不觉间,飘向另一个极端,作出了一个如今看来堪称恐怖的假设——倘若,没有两位义士的及时出手,那么结果会是如何呢,云前辈他……
掌握佛珠的右手转瞬攥紧,似是不忍想见残酷一幕,修者眼睑微垂,遮去眼中痛色,即便独处亦不愿将情绪表露于外。
少顷,双目再睁,素来平和淡泊的眸光少见地染上几分迷惘,视线扫过满目银辉,俏如来不禁自问:
“为何这世间恶人当道,善者却任人欺凌,一再地宽恕,换来的却是更多的伤害,难道慈善济世,真正只能是理想?莫非惩恶扬善,当真只能是以恶制恶,以善养善吗?”
怅然低语回荡无人四下,字句求索,反照修者此刻混沌不清的心绪。踏在父辈曾行道路之上,旅者在步履跋涉间,终究避不开渡世之人必经的难题。
杀戮与慈悲,孰是孰非?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精悍十字掷地有声,是苦行痴人无悔的觉悟。
不知何时,伴随一声轻响,折扇横放石桌之上,皇甫霜刃已然落座,闻声有感,遂出言接下话题。
修者面前,男子正襟危坐,凛然生硬的面具掩去神情。如水倾泻的月光之下,照见佛性澄澈。
“如此,何为杀生之意义?”开解之言入耳,茫然脑思愈见纷乱,旁人入景,满心思辨的俏如来浑若未觉,径自反问道。
“杀生,由基、意趣、行为、究竟,四种内容构成。基者,对象;意趣,夺去生命之意念;行为,杀生之过程;对方已死,则为究竟。”
心下思索不停,脑中回想着大差不离的情节,皇甫霜刃回应若定:“护生非止保护生灵,更是广施恩泽,愈病治残,断绝恶念,皆是护生之法。”
“由是观之,杀生念起,可为护生之意乎?”俊眉微蹙,似是隐感个中观念有所偏颇。
“不能也。”男子静视眼前芳华,手上动作不疾不徐,点燃炉香。轻烟袅袅,涤荡人心。
熹微月色间,修者隐隐捕捉到面前男子眼神、语调间的一丝不谐,来不及细思,只因疑惑萦心。
“既然不能,为何你自言杀生为护生?”
“如有一人,欲杀人为恶。杀一人不足,杀十人;杀十人不足,杀百人。恶业累积,终至无间。”男声转低,意犹未尽。
“若在他未杀之前,断因果,此人此生不再为恶,入轮回,重启佛性便无罪业。此为杀生抑为护生。”
同理心一起,宛若福至心灵一般,修者默契道出己身体悟,是对斩业僧者的全然尊崇。
“那么,何谓因果?”
佛法修为非凡,修者言谈若定:“所作者因,所受者果。”
“如果有一善人,救人无数,却被恶人杀害。恶人夺其金银,荣华富贵,安老终身。此何因果也?”男子步步紧逼。
“富贵者,或前生善缘,或今生负债;杀人者,或前生恶缘,或来世偿还。因果未熟,所以不明也。”
“因果如此难断,请问如何排解?”
“唯有皈依。”四字脱口,却是空泛无物。修者不由反思,是己道行差,亦或俗世难醒。
“不知,佛能断因果否?”
“佛不能断因果。”修者沉默半晌,最终仍是苍白回应。
“我手中有一团丝线,不见头尾,不知起终,亦不知数量也。要如何分解?”
“一剑而下,便得分解。”僧者觉悟历历在耳,似是彼此无声交契,修者回应言辞陡转果决。
立场,在丕变的作风下分明,佛身人心,清净法门终究非修者所求。
眼前人的蜕变自然而然的令人心惊,男子眸光稍敛,对冥冥中的天命意志又多了几分敬畏,不过仍是追问道:
“虽说分解,但丝线俱断,要之何用。既言无用,何必分解?”
“丝线所系,是善恶两端。恶果未必不为善因。丝线一断,却是重头再起。理清源头,自能分解。”问答角色对调,修者心绪在字句对谈间愈来愈明。
“从头再起,胜却恶业纠缠。”男子颔首赞同。
如若扫除长久蒙蔽之心尘,俏如来脑识转入空灵,一息明悟:“因果相系,丝线纠缠。无可解,无不可解。”
多言易成知见障,男子不再赘述,一起身一拂袖,暗调折扇落入掌握,皇甫霜刃趁着月色尚明,无声离去。
风过林梢,伴随男子离开,普天星象复归如常运行,独坐之人兀自沉思,分毫不觉忽变的光阴流速。
信手解开问心之术,皇甫霜刃逸步而去,却在回廊之上,被等候多时的人截了道。
“看来史君子欠你一句多谢。”
“这天下,”回望一眼,男子落下判语,“需要的不是第二个史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