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同会
门高墙壮,地阔池深。堂上旗杆高举,挂着红字黄幡迎风招展。
堂前另外悬着张新绘路观图,图上笔墨犹新,旗下三两精锐身影依约相候,交换近来刺探佛国所得情报,直至俏如来自黑水城回转。
远远瞥见兄长形影的雪山银燕唤了一声:“大哥。”
踏上堂来走进了些,俏如来轻轻颔首,旋即发问不多寒暄:“银燕,交办你的事情如何了?”
话中所指,乃是俏如来往黑水城之前有叮嘱过小弟关注地门扩张态势。
“地门之外,果然盖起了第二层的宝塔,影响范围更大了。”雪山银燕说。
“两座宝塔的距离?”俏如来又问。
“大约五十里。”暗自估算一番的雪山银燕给出判断。
“嗯……”
稍加沉吟,思路清晰的俏如来脑中自有计较。
“如果以五十里为中心画圆,层层叠叠,可以找出一个圆心,这个圆心,可能便是大智慧所在的光明殿。”
无我梵音的传播总有源头,广泽宝塔再多到底不离其宗。
未免顾此失彼,以圆心为基扩张平推是最有可能的选项。
再来的话……俏如来看向万雪夜:“之后若进入地门当中,万大侠,关于地门的地形图……”
“我照你的交办,已经画出所知的地形图,我曾在佛国游历,了解地形不少。”说到这里,万雪夜面露难色,“只是……”
俏如来也想到了这一层:“你怀疑自己的记忆。”
“嗯。”万雪夜点头,“我怕记忆未必是真。”
“梵海惊鸿可以配合矫正。”法涛无赦提议说,同样有着游历佛国各大法门经验的摩诃尊是最适合的导游人选。
“那天门呢?”锦烟霞问。
“自天门攻入,只怕战线甚长力有未逮,”俏如来给出观点,“俏如来的想法是转而寻求地门对外通路缩短纵深距离以利队伍机动。”
“那要如何确定地门方位?”万雪夜问。
“颠倒梦想!”俏如来答道,“尚未完成的颠倒梦想与完全体的无我梵音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鸣,俏如来询问过废苍生前辈与锋海主人,我们或可借此勘探地门所在。”
俏如来伸手提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圆,再与层层的广泽宝塔所圈领域两下交叠,既成如山铁证,证明猜测成真。
“现在可知宝塔之间的距离,我们必须在六个时辰内,攻下第一层!”
地门战力随着宝塔笼罩范围扩大只会愈发强悍,心知情势不容拖延,唯有一赌力求毕其功于一役的俏如来当机立断。
踱步上前的他细心交代,雪山银燕等一干人齐齐围上聆听修者排布。
“……之后等待下次钟声响起,再攻下第二层,第三次之时,便直逼地门!”
简单明快的方针定下战争基调,仍不失稳健做派。
“每次攻击,都必须保留半个时辰的撤退时间,以防万一!”俏如来尤其着重的看了眼自家小弟,怕他上头死战不退,“只要攻下光明殿,破坏内中的中枢,就可以解除这场危机。”
听罢俏如来大体方略的锦烟霞黛眉轻蹙,忍不住泼了盆冷水:“没这么容易吧。我看过四大天护的实力,更不论光明殿深处里面的大智慧,即便我们六人率众攻入,依旧闯关不易。”
“俏如来明白,所以,接下来谈谈之后的作战方式”俏如来开始讲解战略,“详情听说……”
一番运筹成功攻陷地门外围的俏如来这方连带俘虏两名八关武佐。
稍加盘问后,自地牢走出的兄弟二人缓步林间。
回顾牢中对话,雪山银燕这才明白兄长计量:“原来大哥留下这群人,是为了看他们被洗脑的情况。”
“不只是这个原因。”俏如来说,“他们毕竟是无辜的人,只是被地门洗脑,如非必要,我不想杀戮。”
俏如来由衷厌恶流血牺牲,但必要时却又不得不为。
“再来,另一个原因,是我想知晓,脱离了地门掌握的人,会是怎样的情况。是恢复记忆,还是……永远如此。”以此来推知无我梵音的长效性。
“如果他们无法恢复,不是代表就算我们,救回了独眼龙前辈、叔父与狼主,也唤不回他们的心性?”雪山银燕目光忡忡。
“这需要持续观察,地门未解之谜还很多,需要一一验证。”俏如来努力振作精神,向小弟露出一个奋发的笑容,好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嗯。”受到鼓舞的雪山银燕用力点头,随即又问,“大哥,第二次钟声响起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们是否要在钟声响起之后,继续探入?”
原来他们竟是有意探入地门范围。
“且慢。”俏如来道,“银燕,先让我单独前往下一座广泽宝塔附近一探。”
“大哥,你去那要做什么?”雪山银燕大为不解修者动作用意。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避开这场纷争。”俏如来垂眸叹道。
然而雪山银燕显然不能坐视唯一亲人落单:“这太危险了,让我陪你去。”
“你陪我前往,对你更危险。”俏如来直陈利害。
“无所谓。”毫不在意自身安危的雪山银燕一心只想与兄长并肩,“我可以站在稍远的地方,只有大哥喊声,我便前往协助。”
“这……”心下感动的俏如来迟疑片刻,终是不忍拂了满腔赤忱,“好吧。”
尚早的天色下,一双手足身影同气雁行,迈向地门。
远天夕阳渐渐西斜,就在暮色渐浓之际,相类的一双同袍脚步跨入光明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里灯火通明,佛龛前,燃点着数十支粗如儿臂的白蜡,香烟袅袅,熏染横梁匾额。
负手卓立的念荼罗微微仰首看着滚金的光明二字,似定非定,像在效法初祖,面壁凝神悟求大道,
此时,联袂而来的藏镜人、千雪孤鸣齐齐躬身行礼:“参见大智慧。”
回过身来的念荼罗语调温吞:“金光塔之外的广泽宝塔,受到攻击了。”
“哇!”千雪孤鸣咋舌,“明明就没事,偏偏有人要惹事!”
“是谁?”眯了眯眼的藏镜人怫然不悦,“敢如此猖狂!”
“大智慧宣召我们来到光明殿,不会是要我们出手吧!”千雪孤鸣猜测说,“对手有这么难打吗?”
“守护广泽宝塔的人选,我已经选好了。”念荼罗道。
“交给罗碧吧!”生性好战的藏镜人主动上前请缨。
念荼罗回绝了手下天护请战诉求:“不是你。”
“嗯?”藏镜人目光一沉,雄眉蹙紧。
“不是我们,那为何宣召我们来到光明殿?”千雪孤鸣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只是要你们备战。”念荼罗慢慢道,“在和平安乐的世界外,是苦海沉沦,进攻广泽宝塔的人,虽然侵扰地门清静,但我仍想见他,或者他心中,尚有光明。”
说着,漆黑如炭的脸上露出些许悲悯。
那是众生父母对迷途羔羊的垂怜。
“这是大智慧的慈悲。”竖掌当胸行佛礼,千雪孤鸣由衷礼赞道。
“而让你们来到,则是要防范。”念荼罗解释说,
“防范什么?”藏镜人问。
“另一个人。”关于他的讯息,念荼罗言之不详,“也许……”话音微顿,似在迟疑判断与措辞,“他不是人,而是一个纯粹的黑暗。”
言罢,念荼罗看了眼满脸疑惑的两大天护,暗叹一声不再多嘴。
“我也该去见那个人了,他在等我。”
转身的大智慧目光向前,定住,因为背负颠倒梦想的白衣修者赫然眼前。
“你在找我?”念荼罗笃定道。
上一秒还在树林徘徊的俏如来在听见钟声的刹那便为拉入意识之境当中。
见怪不怪的俏如来以问题代替答案:“先生便是大智慧?”
“你是……”定睛细察面前之人似要看清对方心灵本质,念荼罗慢慢地道,“俏如来。”
“是。”俏如来道。
“你留在广泽宝塔的影响范围之内,是在等待我?”
“俏如来希望停止纷争。”
“主动进攻广泽宝塔,再说要停止纷争,”语声刻板浑似古井无波,念荼罗看来并没有太多复杂的人性情绪,“那你应该明白,我正在停止纷争。”
对地门手段既有所知的俏如来断定:“这不是停止纷争的方法。”
骤逢修者批驳,念荼罗仍是一派平和目光,用一种近似惋惜的口吻道:“为何你,言不由衷?”
俏如来沉默。
念荼罗接着尝试传道:“你应该试过了,仇恨,难以化消;误会,无法解释。人与人,争执,贪求,一念恶业起,沉沦不止。”
“在金刚尊提供的讯息里,提到三十六名高僧,曾经前往现今地门所在,别开蹊径,另寻解脱法门,这就是地门承继了三十六高僧的做法吗?”
以毁灭人性加以重建,从而实现如提线木偶般地操纵维系,建立一个看似和平美好的虚无假象。
“不是承继,不是三十六高僧,而是我们的结论。”接连两个否定机锋打过,念荼罗双手合十岿然不动,一任八方风吹。
“洗去记忆,重启人生,就是结论?”俏如来轻嗤反问。
“生而有限,修行,是千万劫之功。”念荼罗看向俏如来的目光包容且亲切,像是下一刻就要拉人上船,“你是佛门弟子,你该明白。”
“俏如来明白。”话虽如此,质疑犹存,“但是,悟在自身,无法外求,这种法,可以领悟吗?”
“领悟,确实只能依靠自身,大智慧并不能让你们悟。”坦率的念荼罗话中仍有余地,“但是……”
“但是如何?”俏如来追问。
“因果循环,恶因种下恶果,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低声嗟叹一句的念荼罗直诉果报根由,坦言领悟求净罪业。
“地门创造了一个无争无求、无罪无恶的世界,是终止罪业,安详的净土,也是修行者最好的归宿。”
目光明亮的他眼里闪耀着理想的光辉,带来希望。
“在地门的世界,每一尊来世菩萨,皆能早迎大道。”
人人如龙得享太平虚无缥缈,人人成佛明心见性或许可期。
“这样的世界不好吗?你不想追求这样的世界吗?”
不为大智慧口才所动的俏如来理智清明:“断了七情,就算不执着了吗?”
“地门之中,仍有七情。”念荼罗分辨着说。
“虚幻的七情!”俏如来反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轻声念过经文一段的念荼罗一计不成转入徐图。
“施主,你执着真假了,你最应该知晓,这世上并无真假,只有信与不信。
“信与不信?”俏如来一怔。
背后颠倒梦想无风自鸣,莫名魔考顷刻笼罩灵台,激荡在心。
【啊,你……你问我,我赢了,是……是俏如来活着,还是玄之玄活着?】
声声质问宛若诅咒,断断续续的激烈言辞灌入双耳,是自承接佛国禁剑参悟玄机以来,修者在午夜梦回常有的魇恶景象。
【我……我死了,仍是英勇牺牲的尚同会盟主,武林的……伟人!你的师尊,却仍是……人人唾弃的阴谋家!你说,你说是谁赢了?谁输了?哈哈哈…哈哈哈……】
夜枭似的讽笑尾音逐渐淡出,俏如来闭了闭眼,端正态度不再试图苍白谋求和平:“大智慧,果然了解俏如来。”
“你存在于所有的中原访客脑海之中,”小小计俩被看穿,念荼罗面色不动,“只要你愿意踏入光明,你仍有你自己的亲情,你的叔父,你的兄弟,都会回来!”
对此,俏如来评价说:“大师,你也执着了。”
“嗯?”念荼罗鼻音轻咦。
“如果这个世界真正如此美好,为何不让人选择?”俏如来反问。
“选择?”念荼罗扬了扬眉。
“退回地门,放出每一个人,让他们自己选择。”俏如来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调建议,“留在地门,或者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
“他们若有能力选择,又怎会踏入歧途,如你的叔父一般,罪业深重?”
念荼罗摇了摇头,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他怨怒之重,在重伤失去意识之下,宁死也要抗拒遗忘,我们不得已,让他服下了忘情丹,松懈他的意志,这样的人,也该给他选择吗?”
俏如来莞尔太息:“我可以想象,叔父若听到你这句话,会是怎样的暴怒!”
“但他没对你们下杀手,”神色认真的念荼罗强调道,“这——就是改变。”
俏如来质问道:“但你们却对天门僧侣下了杀手!”
“阿弥陀佛。”低喧佛号的念荼罗试图纠正修者错误观点,“这并非牺牲,而是拯救,只差一步,他们便能得证大道。”
“强行洗去记忆重塑人性,某种意义上与死何异?”
“若非如此,恨海无涯,何时能脱?”念荼罗反问,“或者你该庆幸,现今天门双尊尚在,若否,你该如何确保关系不睦的锦烟霞与尚同会众通力合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玄之玄治理下的中原群侠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饶是俏如来有心,也只有选择徐图而非躁进。
强行勒令只会适得其反,届时他的选择恐怕也只有选择欺上瞒下了。
“事实上,”目光通透的念荼罗心有定见,“现在的尚同会基层群侠对锦烟霞与维护魔兵的天门既不谅解,更甚者,对于接受双尊领导救援天门,也有一点点微词。”
腹诽的怨念在群侠踏入佛国净土的一瞬就响彻在大智慧耳畔。
“仇恨,是不是真正很难化消?”念荼罗确信,“所以,你并未对尚同会众人说明实情。”
“我会向尚同会众人说明情况,”情知私心遭受看穿,俏如来眉峰微沉,“至于锦烟霞姑娘、双尊与尚同会……”
“守在外围广泽宝塔的地门中人,战力并不算强悍,就算是雪山银燕与万雪夜他们同行也足够了,为何还要天门双尊与尚同会联手?”念荼罗接着问。
“就算是这样,也必须小心。”解释更近自我说服的俏如来有理有据,“锦烟霞姑娘与金刚尊他们根基在众人当中最为深厚,随时可以应付突发的状况。”
“也就是说,你期待在这场战争中天门一方施恩于尚同会,从而借此冲淡既有仇恨对么?”念荼罗步步紧逼,“再来,施主,道已明。”
“道虽明,路不同!”拒绝合作同流的俏如来狠狠一握拳,宣告决意昭然。
霎时间,四周景物皆非,光明不再。
目光坚定的俏如来首夺主场优势,打定心思不再随波逐流与人起舞。
“俏如来,势必打破地门的侵略!
“可惜了。”大智慧感叹,“你们都是特别的存在。”
“你们……”俏如来本能嗅得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味。
“纯粹的光明中,带着一丝黑暗;纯粹的黑暗中,又似尚有一点光明。以及——”迟疑片刻似在思索,大智慧作下评价,“黑白混沌的暧昧一片,偏又行得理所当然问心无愧……”
锋海
“锈剑何在,盛名何来,全作腐骨铸尸骸,千年功成尽无奈。”声扼腕,语惆怅,鲁缺阔步迈入形如恶客。
眼看不速之客侵门踏户,莫听、何妨谨守本分,无视差距持剑攻上。
“宁抛冠,望兴叹,百感伤怀,废字成哀。”
哀恨道尽,快不眨眼。
仅仅一个照面,双姝佩剑即断,刺青花臂左右分金,牢牢扼住两人脖颈。
“啊!啊……啊——!”呼吸不畅的莫听、何妨面色胀红将要窒息。
冷眼无动于衷的鲁缺指尖略松,传音如吼:“锻失态,出来!”
“谈风月,评圣愚,抚剑笑公输。巧夺班门明夜火,锋海照寒躯。”诗号传响,锋海主人翩然现踪。
此行目标露面,鲁缺当即甩开手中两侍女。
“啊!”踉跄站定大口呼吸的双姝看来还待分说,“主人,他……”
锻神锋挥扇示意侍女退至身后,留下前线久违二人遥遥对峙。
“久见了,锋海主人,锻失态。”鲁缺道。
“鲁缺。”锻神锋眯了眯眼,嘴角下垂,看来十分不悦。
“拔剑!”目光凛冽的鲁缺喝道,“否则,死!”
蛮横语意裹挟肃杀气息滚滚,强大压迫连带整座竹林为之一顿。
“住手!”一声且住似莺啼,随即又闻清素诗句思归,“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方。”
离奇诗号跌人眼镜,鲁缺一怔之下,但觉眼前瞬花。
走跳江湖,行侠仗义的女神龙飞渊赫然拦路两名铁匠当中,剖白立场——
“让本姑娘做你们的对手!喝——!”
正义感爆棚的她挺身直面恶客,手按剑柄漏气刹那,概因随心不欲死死锁在剑鞘当中抽之不能。
“啊,啊……啊……”
银牙紧咬的她发力再三无果,当即几个碎步战术性撤退到锻神锋身边,把随心不欲递给他,小声道。
“喂,替我拔一下!”
正说着,剑鞘赫然伸到锋海主人目下。
“嗯?”
眸光微垂,锻神锋忽地想通了皇甫霜刃将郁剑须臾留在锋海的另一重用意。
那边厢,鲁缺面露讥讽:“你已经堕落到要靠女娃儿保护了么?”
话甫落,目光骤冷,锋海主人五指蓦翻,电光火石间江山易手,随心不欲入掌中,甩腕抢发脱鞘击剑。
扬眉剑出鞘,锐气凌云风,迸鞘如矢犹若电闪,劲射鲁缺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