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花林
适值云中白光闪发,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变红,一轮血红的旭日突然从雾中露了出来,彩霞满天,与光相映,更显得美艳无俦!
再过些时,阳光已射入桃林,但见繁花如海之中,立着一个神清气朗,倜傥出群的男子。
雄伟身材内贴水合服外罩麒麟裘,白玉也似的俊面上,泛着淡淡的微笑,一头乌黑闪亮的黑发挽在顶端,用一顶扇云冠绾住,发尾垂着一条小小玉蝉作为饰物,将其衬得英华超绝。
收回打量眼光,作完自我介绍的铁枫零补充了一句:
“吾,来自覆舟虚怀。”
“覆舟,虚怀么?”重音点读的荻花题叶寥寥重复一句。
道域乃龙虎天师张道陵所创立之势力,亦为九龙地界之一,崇尚无为而治,以十二年一度,由四宗年轻弟子参与的天元论魁确定神君归属,掌理道域。
依照天师遗训,修道者重天份,道域不看现在,注重未来,纵有遗珠之憾,也是天意。
一句“天意”武断决定错过天元论魁亦或惜败赛场之人命运,就是这样冰冷刻板的传统埋下了隐患。
来自无辜者失败怨怼的愤怒随着光阴流逝生根发芽,让道域这座本就在历史磨洗下摇摇欲坠的大船沿着时间推移变得愈发腐朽。
覆舟虚怀正是在这个情形下应运而生。
绝情萧瑟道:“覆舟不沉,韬光晦迹。虚怀不骄,方得新生。”
简单十六字方针定性组织目标。
然而更令狄飞惊在意的是该名号背后的另一层解读——
“《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以此为名,公子气魄着实不凡。”
君舟民水的隐喻微妙刺痛四宗立场。
“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则没;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则倾。”
引经据典的铁枫零张口就来,恰恰切中道域局势现状。
“是故君子不可不严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
“那不知在公子眼中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呢?”荻花题叶问。
换言之,覆舟虚怀究竟有何目的?
“不急,”面对狄飞惊的问题,绝情萧瑟选择移开话题,“想听一个有关此地的故事吗?”
故事中的人总是爱讲故事来丰满人设,这大抵是无药可医的通病。
因为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背后总有一些对人生塑造举足轻重的故事在。
所以入乡随俗的荻花题叶并不打算冲淡对方谈兴,微移眼眸便即示意洗耳恭听。
风吹玉振的清音落入耳畔,转动视线循声定住,阳光透过林稍穿过风铃拉出长长的阴影,投在地上。
夕阳染上窗棂印入屋内,衬得抚扇隐去袖底符印的铁枫零神色愈发晦暗不明:“这地方,曾是一处宅院,乃一名侠士所建,他们在此落地生根,与道域四宗以及其他派门甚少来往。”
一间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要不然就与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无两样。
几间平房,一目了然。
两人所处乃是靠着花园的那间房子,三面都糊着纱窗。
窗棂纵横交错,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纹,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镶嵌着,显得甚为雅致。
玻璃内灯光流映生辉,案头所供养的梅花,疏影横斜,也贴在玻璃窗上。
室内陈设简单,最最昂贵的也不过居中一张案几。
玄色漆木的案几由笔直翘头线条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朱红色绘有夸张诡异的兽类图案。
举壶斟茶顺手将之推过的绝情萧瑟接着说:“很久以前,那名侠士也曾一腔热肠,长锋出鞘,掌卫道域,无奈英雄垂暮,看破红尘,最后用其余生屈守此宅,传艺后代,隐姓埋名。”
听到这里有感而发的荻花题叶不由轻晃杯盏,嗟叹道:“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一杯香茗洒地聊追古人遗风。
“二十一年前,道域内战爆发,神啸宗主身遭暗算而亡,刀宗面临破败离析,更丧失了理智,杀至学宗辖地,学宗死伤惨重。”
铁枫零看了眼狄飞惊。
“同年,阴阳宗为替死者报仇,门徒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大肆在刀宗辖地进行屠杀,铁家与刀宗虽无来往,但夹在战火中同被波及,家父为保家人,不得已,只好让年幼的我前往星宗求助。”
孰料,星宗老宗主采纳颢天玄宿建议,在内战中保留最大实力。
“当我回到家中时,家人俱亡,战火难止,多少派门因此覆灭,又有多少百姓蒙难。”
这世间最重,也最难衡量的,便是人命。
心知并无立场劝解眼前人放下。
是故听完悲伤往事的荻花题叶径自略过安慰直击两人分歧递过话头留下反唇余地:
“你们打算破坏天元抡魁,倾覆四宗,就为了复仇?”偏狭的理由,却足够正当。
“破坏天元论魁,由内部瓦解,甚至控制四宗,都只是一种政治手段,不过是让众人更加团结的一种口号。”稍稍纠正狄飞惊判断的绝情萧瑟如是道。
“长痛不如短痛么?”
对于伤口,有的人选择不作为任其愈合,殊不知反而陷入流脓坏死的窘境,相反的,及时用刀削去腐肉却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进一步的恶化。
覆舟虚怀就是为这个目的而诞生的组织。
至少铁枫零一直如此认为。
“所以,我从不追求让覆舟虚怀参与天元论魁。”
绝情萧瑟说。
“吾所图谋者,乃重立标杆,让道域一统,只要不再分宗别派,自然就不会再有内乱发生。”
狄飞惊:“这是你的想法?”
铁枫零:“人心可以迥异,但制度法律可以一统,端看手段而已。”
“我有一个问题。”荻花题叶道。
“说吧。”
“除了道域以外,其他八界并无天元论魁,他们的世界,就少了对少年的摧折吗?”
绝情萧瑟不语。
关于这个话题,他远没有狄飞惊来得权威,对外界的认知也更多地来自史料记载。
“建立了统一的章规,就不会内乱了?”世上哪来绝对完美的制度,“他界历朝历代的内乱又从何而来?”
苗疆南部,南韶国
华丽的帐篷里,不时传出轻盈的乐声和欢乐的笑声。
帐篷外有一片柔软而美丽的草地,帐篷里却铺着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软十倍,也美丽十倍的地毡。
地毡上排着几张矮几,几上堆满了鲜果和酒菜,好几个穿着鲜衣的人,正开开心心地坐在地毡上喝酒。
最开心的是一个卷须虬髯,头戴金冠的红袍人,他高踞在正中的一张矮几后,左手拿着金杯,右手却搂着一个美女的纤腰。
然而墨无书则没有这等闲情逸致,游说敲定同盟合约的他便欲回禀师者。
扫了眼上首那名新晋的南韶国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嫌恶之色,墨无书起身辞行:
“既然合作达成,我也要回去禀告师者,就不多留了。”
此时,红袍人的一只手掌,正缓缓地钻进怀中俏丽侍女的衣裳之下,闻言这才停下动作,点了点头,示意背后之人大可放心。任其自去。
好容易压下心底不悦的墨无书只觉再多留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眼光决定态度。
世上总是不乏好色的男人,但大都不堪造就,因为真正能成大事的人绝不会为那二两肉的缘故荒废正事。
而这两类人,跟随凰后身边的墨无书见过太多了。
他由衷地钦佩后者,更打心眼里蔑视前者,迥异的态度源自对师者的全然仰视。
所以不愿多留的他便自离开,将乐声笑语一并抛在脑后。
乐声源自一只曲颈四相琵琶,琵琶被横放在膝上,盘膝而坐的蝶舞轻挥纤手。
群起妙音恍若珠走玉盘,好似霓裳轻舞,天下间但闻琵琶之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直等到琴音寂绝,帐内再无人声杂语,仿佛不久前的觥筹交错只是一场大梦。
人生如梦,总有醒来的一刻,这一刻,名为死亡。
蝶舞将这一刻永远送给了在场众人。
乐曲停止不久,有一道身影撩开帐帘入内。
倘若有旁人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人形貌与死去的南韶国王竟是一般无二……
苗疆·苗王府
王宫面积极大,迎门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真说得上是殿宇连云,绵亘不绝。
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四下更是飞檐绘彩,栋梁雕花。
常人看来富丽豪华的景致,叉猡倒是视若寻常,赤着一双底平趾敛的纤足,穿行其中逸步当风。
出身部落崇尚女权,曾为一族之长的叉猡怎么也学不来王府女官的步姿款款。
而苍越孤鸣也不是那么苛求的君主,遂一任镇守罪海十余年的近侍展露天性。
现今的叉猡穿一身荆褐缎子长袍,袖口角边之处缝纳金线,腰上束了一条蟒皮暗花的带子,带扣上还镶了一块棋子大小的暗色琥珀,赭发梳缨结冠,更显得英气逼人。
只见她左转右折间穿廊过户几度,这才来到一处偏殿门口。
伸手轻巧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她都不用出声,因为她的敲门节奏是王上熟悉的。
“叉猡?进来吧。”
偏殿内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叉猡推开殿门,缓步迈入。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此地前身恰是北竞王府的书房。
转过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极大的紫檀木书桌,桌面金镶玉嵌。
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古朴硬朗,椅子上披了兽皮。
桌上摊着几本奏章,却是不见自家王上惯常奋笔疾书的身影。
眼下的苍越孤鸣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悬挂在偏殿之侧的巨大羊皮地图前端详。
叉猡知道那是王上最近一阵经常在看的苗疆堪舆图,连忙知趣地垂下眼帘,欠身道:
“启禀王上,关于祭鼓节的事务已经准备妥当,明日苗疆各部落代表,将入王宫进贡,并禀报自治内务。”
《左传·成公·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
又言:“刑以秋冬。”
古人讲“春主祭祀,秋主兵戎”,在祭祀要在春天,用兵则多在秋天。
苗疆传统显然很好地贯彻了这一点。
提及此点,收回视线的苍越孤鸣转身看向亲卫:
“祭鼓台布置的如何了?”
“已经布置完成。”叉猡答道。
“嗯。”
闻言,苍狼轻轻颔首,跟着又忍不住同自家亲卫倾吐心底情绪。
“叉猡,这是孤王继位掌权,也是苗疆内乱后第一次的祭鼓节,孤王非常看重此宴。”
偷偷瞧了眼自家王上,敏锐捕捉到苍狼眉宇间一丝凝重的叉猡微微抬首:“王上,为何面带忧色?”
“祭鼓前议政,王族向来看中,自孤王懂事便随席在侧,”苍越孤鸣回过头端详着苗疆版图,语气幽沉,“即便没苗疆内乱,各部落、山寨以及撼天阙旧部,对先王仍怀有心思。
“撼天阙旧部,不是早已被铁军卫肃清了吗?”叉猡问。
月眉蹙紧的她看起来十分不解。
感受到自家亲卫情绪的苍越孤鸣解释说:“当时,西苗有一部分的军士,被撼天阙派往南方驻守,并未受到歼灭,战力仍不容忽视,如今占据南苗一隅。”
苗地疆域大体可按五方划分,其中西苗作为起义源地自不必多提。
锋海位处东苗,与百胜战营遥遥对峙,因十里之箭之缘故允其自治。
苗北原先乃竞日孤鸣辖地,现今同狼朝宫城的苗中一道归于苍狼治下,相较而言,南苗反倒是明面王朝势力最为鞭长莫及的一处。
“孤王即位之后,为免武力耗损,故已招安,封孟赫为偏王,安稳南苗民心。”
“叉猡明白了。”女侍道。
“现下,内乱方止,加上近年苗疆破除过往,推行墨风政策,各地常能听到对孤王的怨言。”
说到这里,苍狼的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
“孤王登基时短,想知晓有多少部落持着观望的态度,又有多少人想刺探孤王能为。”
“刺探?”护主情绪一起,叉猡本能提高声调,“他们敢!”
冲动高亢的女声入耳,苍越孤鸣神色万般无奈:
“叉猡,政治非是这般容易。”
“王上见笑,叉猡不敢。”有感失态的女侍连忙欠身调节心境。
苍狼并没有太过在意此节,而是继续淡淡道:“孟赫统领南苗各部落,威望甚厚,对孤王来说,如要施行武力镇压,当然非难事。”
近来胸中所学韬略也的确需要印证的机会。
“但镇压之后,有可能引发的后续,才是孤王所看重以及担忧的。”
某种意义上讲,在苗疆内乱以前,苍越孤鸣都没有真正意义地上过战场。
即使有面对过生死一瞬的残酷,但也并未真正了解过战争的意义,
在想出复仇的计策后,也是因着满怀少年意气的怒与恨,才没细想就打开罪海七恶牢,放出撼天阙,让苗疆动乱。
这一切只因为让竞日孤鸣得逞,他不甘愿;让杀父仇人逍遥,他不甘愿。
然而真正看到内乱带来的毁灭结果后,他又后悔了……
前线战报传来时,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觉得肩头胸口压着的,全都是鲜血和人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孤王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苍狼抿了抿唇,眼睑低垂。
亲眼目睹战争伤痛的他作为内乱直接推手之一,却在复仇曙光近在咫尺的最后,会因着苗疆子民的缘故而想放过竞日孤鸣。
他就是这样天真且善良一个人。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让一众王族亲卫甘心追随。
“王上。”目光稍怔,叉猡情不自禁轻唤出声。
“嗯?”为自家亲卫话语吸引注意的苍狼转过头来问“叉猡,怎样了?”
“没事,”回过神来的叉猡摇了摇头,“只是想说,王上真是一点都没变。”跟着又道,“那叉猡便加强王宫之内的守卫,有备无患。”
“嗯,叉猡,辛苦你了,先休息吧。”温声示意叉猡自去,苍越孤鸣复又全神贯注看向那幅舆图。
“是。”轻手轻脚带好房门的叉猡便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