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暮鼓
匆匆回转此地的梵海惊鸿却发现留守此地之人已然更易:
“怎会是你?”
“你回来了。”锦烟霞说。
省下寒暄的摩诃尊直切正题道:
“天门可有异状?”
“问这是什么意思?”白练飞踪语露不解。
声调微微抬高的梵海惊鸿冷冷重复一句:“有或没?”
“口气未免不佳。”随口评判一声的锦烟霞似是看穿对方焦虑心情,遂按下心头不悦,“若真有异状,你一路上会没察觉?”
“法涛无赦和那名地藏师呢?”
“金刚尊去布置防线了,”遂将顾守暮鼓与转告消息的重任转交给白练飞踪负责,“至于那名地藏师,早就离开了。我跟他说,若有看到他的同伴,会设法通知他,话说回头,你到底看到什么?或者有探出什么?”
“不关你的事。”摩诃尊道。
“你……”
为眼前人冷淡态度气到的锦烟霞不禁胸口微微起伏,但考虑到一步禅空对天门之感情仍是犟忍愤怒。
梵海惊鸿:“你真还想待在天门。”
白练飞踪:“又想赶我走?”
为对方诚挚态度触动心情,口吻稍缓的摩诃尊眼皮一掀道:“天门不是你想待就能待下的所在。”
“我白练飞踪锦烟霞,也不是呼之即去的人。”白练飞踪如是说。
“但你还能承受舆论多久呢?”梵海惊鸿反问,“天门各部对你的容忍度各不相同,你若不想听,就该离开。否则有朝一日,你为此开杀,届时……颠倒梦想,绝不容情。”
话说完,心有计较的摩诃尊便即扬长而去。
渐行渐远的火红背影一若黄昏下横斜西沉的赤色日轮。
阳光透过古雅肃穆的鼓岩投在山腰平台,将锦烟霞白缎似的肌肤,更映上一层豪奢的金色光泽。
怔立其间的锦烟霞目光平静,倒似全然没将梵海惊鸿所露威胁话意放在心上:“无必要的恐吓,出自最深切的担忧,我就等到你愿意讲为止……”
日影渐褪银霜层染,一片万籁无声中,寂静的天门中唯有少室古刹还回荡着庄严诵经声。
那是修行的僧侣在做晚课。
此外,今夜,天门境内,赫来一条越过边界的不凡身影暗夜潜行。
白影一闪而过,悄无声息避过众僧巡视。
‘不在圣顶,不在晨钟暮鼓,就只剩少室古刹腹地。’四下探视一番无果的那人这才暗中停下身形。
云间独步一面不断调转身位躲开僧侣视线,一面就可能藏有禅宗衣钵的地点进行排除。
‘若不在初祖庵,那就应该在……’
“塔林。”
忖度既毕的逾霄汉低声说。
说完,云间独步蓦得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只见一条白影转眼隐没在少室古刹的黄墙碧瓦之间。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逾霄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诵经之声。
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
山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
倏然林动雀起燕鸟惊飞,急急而奔的逾霄汉突觉左颊一凉,风声呼啸。
听风辨器的他面色不变,身形一止抽刀立斩,斩在一道金光之上。
成功拦下不速之客的金光落回一只沉稳厚实的手掌当中展露本貌——
那是一个金轮。
径长尺半的法器乃黄金铸成,轮上铭有梵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仅是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绝。
当啷啷一阵响亮声中,手持金轮的法涛无赦口诵经咒:
“魔由心,慧刃斩红尘。恶无赦,五轮护修身。”
诗号念毕,一夫当关的金刚尊神色沉着:“这个方向是通往塔林。”
塔林作为高僧的灵骨或生前衣钵的主要归处无疑是天门重点看护之所在。
亲身镇守此地的法涛无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但你……”
形象高大威武的逾霄汉双目神光如炬,蜷曲长发有若虬髯,身披雪貂,手里提着柄双手单刀。
“不是天门之人。”
这厢金刚尊话音未落,那面逾霄汉寒芒暴起,右肩向前微倾,左脚弹起,右脚前跨,整个人俯冲向金刚尊。
这时云间独步右脚刚踏前三尺,左掌抚斩朴实无华。
形制复古的细长刀身斜斜划出一个小半圆,锋利刀尖平指向五尺外法涛无赦的咽喉。
右脚弹起的逾霄汉左脚闪电标前,活像一头饿豹,俯扑向丰美的食物。
寒芒凛冽之刀锋不啻虎豹的利齿锐爪……
金刚尊眯起双目,他看不到逾霄汉,他的精神集中在对手直标急劈而来的疏溣刀上。
银光洗练的刀尖有若一点寒星,向着他咽喉奔来。
一阵低啸有若钟鼓齐鸣,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急促交兵声回响,荡开万点星火。
原来法涛无赦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脚。
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
也是逾霄汉在销声匿迹以前便为佛国极富名望的高手,佩刀疏瀹在手无所披靡,双方恰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金轮大转全力展开,林内顿生金雨漫漫。
疏溣挥举由衷激发,遍野乍来银屑飘飘。
金银双绝交错,琳琅满空,眼前尽是刀光轮影,耳内满贯轮吟刀啸。
生死立决,成功失败,都变化于刹那之间。
极速交锋三合,法涛无赦单手晃动,奇形金轮二度破空飞出,随着金银密雨散去,率性刁钻的一刀格开飚旋金轮,最后重新为金刚尊收去。
刀尖斜指垂地的逾霄汉冷冷发问:
“金刚尊?”
“阿弥陀佛!”
身形端立好比渊渟岳峙,又似雷池难越的金刚尊低宣一声佛号道。
“正是法涛无赦。”
“高手!兵刃亦不凡,这口疏瀹难得遇到对手!”
横刀一摆的云间独步双目寒光掠过,径直看向僧者左手。
在那里还有另一只黑轮。
黑轮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
其实法涛无赦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
但逾霄汉显然不会给金刚尊这个时机。
两人短兵相接的时间,似乎在瞬息间完成,又像天长地久般的无尽极。
那是难以形容的一刻。
电光火石间蓦听得呛啷一响,法涛无赦自袖袍底下取出另只铁轮来砸开疏溣,行深怒相迫退苦行修者数丈,这才有后来金轮飞掷疾取逾霄汉的一击。
挥刀封挡一击过后,战意沸腾的云间独步霎时再掀兵戈,誓要扫除修行外障。
对此,执意护法的金刚尊亦不退让,双轮挥舞稳扎稳打。
眉头紧皱的他面上愁色更深,似在扼腕旁者执念:“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何必执着禅宗衣钵。
“地门之路,处处彼岸,何不皈依!”言语似刀的逾霄汉话意直刺分别二字。
唇枪舌剑一并兵锋业火。
就在两人酣战之刻,一只浑似幽灵无迹可寻的手掌陡然插入战局。
莹白如玉的手掌带来极端阴寒。
掌心深处似有一团漆黑的漩涡在旋转,令人望而沉沦,邪魅诡异到极点。
其中蕴藏的内力令人动容不说,其中招数变化更是精妙。
直令独步云间之人避无可避。
轻轻落下的手掌宛若一阵轻风拂过逾霄汉背门……
场中忽然就没有了半点声息。
戛然而止的战局源自一股阴柔诡秘,狠辣霸道的掌力,如黄河奔涌,贯穿云间独步脏腑。
夹缝求存勉力抽退的逾霄汉面上黑气一闪而逝,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好一会才回复先前模样。
心知死战胜算渺茫的他身形腾跃,如闪电般闯出几可遮天蔽日的林立树冠,双臂翼展,像一片浮游白云似的平飞开来,横空而去。
“中我一记独步玄冥仍能行动自如,该说不愧是苦行法门的修持者么?”插手战端的出招之人正是寰宇奇藏,真假参半感慨一句的他便即收回远目视线。
如今的地门有中谷大娘加盟并不担心缺少医护后援。
反倒是满门忠烈的天门更值得皇甫霜刃守望关注。
受浪生师座引荐而来的寰宇奇藏自是有法取信于人,譬如那面由摩诃尊亲手所颁的天门令。
离开暮鼓的梵海惊鸿沿着一条林间小径,径向西北,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听取一片水声淙淙。
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着“藏经阁”三字。
那楼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典。
燃点数多烛台照亮满室经卷的摩诃尊分毫不为陈规所困,自顾自地专心查阅所需资料——
“萨埵十二诀。”
‘职称不同,法门各异。’
找到秘籍孤本并将之取下的梵海惊鸿一面翻阅一面暗忖重点。
‘我记得一步禅空所修练的菩提三悟,有一招并非攻击武学,嗯……’
“就是此招,来处惹何埃。”摩诃尊指尖一划停在泛黄纸张页角。
‘人生来时路,无处不尘埃。故舍尘无惹,如梦幻泡影,即此式精髓,名唤来处惹何埃。’
寥寥数语道出此招精义但仍稍嫌空泛。
‘不够,资讯太少。’
梵海惊鸿心想。
“但书中描述,与我所遇到那些僧侣所呈现的症状以及我脑中突然出现的空白……真是禁地吗?或者禁地之中还有能使萨埵十二诀的人,在背后作祟。”
喃喃自语间,虑及幕后黑手阴谋的摩诃尊怫然不悦道:
“哼!”冷哼声落烛火齐熄,楼阁中再无人影。
天门·少室古刹
此地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
那是盛朝高宗为参谒圣者坐化之地而开凿,共长八里。
拾级委折而上,迎面便见隔岸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
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连绵屋宇倒映在一双泛空眼眸当中。
直到一声晚钟敲响,怔怔发愣的虚尘这才恍惚回神。
恍惚回神的他只以为是自己近来因与同修连番倒班负责巡逻布防缺乏休息所致,却是不想身后众人与之申请别无二致。
暗道失礼的知客僧双手合十道:“今日交流,受益匪浅,阿弥陀佛。”
而在他对面,则是在等待消息之余趁隙传法宣教的地藏师。
涵养甚佳的地藏师似乎并不感到冒犯,躬身回礼意态自若: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心感歉疚的虚尘遂尝试寻找话题增进了解:“虽然你们行脚各处,整个佛国都知晓你们的传统,但却没听人提起你们的领导者,不知是何方高僧?”
眼神闪烁的地藏师语焉不详:“这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口耳相传,尊奉地藏菩萨,依循此法而修行。”
“这样啊,真可惜,若有机会亲睹,也许能有更深的交流。”目露遗憾的虚尘道,紧接着探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你们最近遇到了怪事。”
“已经知会天门摩诃尊,”轻声谢过僧侣关心的地藏师说,“就不知我的诸位同修现在到底去了哪里了。”
“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虚尘道,正说着,赫见梵海惊鸿大步而来。
“啊,是摩诃尊。”瞥见僧友背后熟悉身影的虚尘率众行礼道。
“摩诃尊!”
转身致意的地藏师又回头望向各位僧侣,一时间面露难色。
向来善于体察旁人心情的知客僧显然发现不对,于是主动请辞:
“啊,摩诃尊既然有要事,弟子就先告退。”
众僧侣离开留下会谈空间给予双方以作交涉。
“摩诃尊是来找弟子的?”地藏师问,“难道是有消息了。”
“他们……可能没救了,”迟疑措辞片刻的梵海惊鸿仍是选择直来直往,“我前往道场之时……”
“石化……”
听罢觉者讲述敏锐捉住重点的地藏师话音一沉。
“所以那些石像是?”
“道场众修,全数罹难,你那群消失的同伴……”未尽话意不言而明。
“啊,”长叹一句的地藏师扼腕出声压下满腔悲悯,“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你那名平安归来的同伴,可还有说过什么?”梵海惊鸿问。
“这……”迟疑片刻似在努力回忆的地藏师答道。
“没了,他什么都不记得。”
“一点点线索也没有?”执着的摩诃尊继续问,“譬如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好像有,但不怎么重要……”地藏师说。
梵海惊鸿:“讲!”
地藏师:“好,他说,他只记得有听到钟声,除此之外,没了。”
“钟声……”
低声自语重复一句的梵海惊鸿脑中似有灵光一闪。
接着便为地藏师打断——
“摩诃尊。”地藏师目光关切。
“别再前往。”
莫名一语似建议,若饬令,抛下这样一句话的梵海惊鸿便即匆匆离去。
徒留伫立不解之人留在原地: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也许是佛国的危机。”
一把清冷悦耳的女声响起,是不知何时到此旁听全局发展的白练飞踪。
“你是……”望着眼前清艳女子的地藏师心下提防。
“所有的事情告知我,如何?”锦烟霞说。
地藏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