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长林马场自熊伯辰而下一共七名高层被吊在议事厅吊了足足三天,也不必说什么永兴帮的堂口连夜垮塌,黑虎堂的镇宗黑虎神秘失踪……
总之白玉京酒楼的开张非常顺利,很快就生意爆火,叫白玉瑕准备的诸多手段,竟无用武之地。
区区一座酒楼,自不足够白玉瑕发挥才华,哪怕白玉京迅速成为星月原第一酒楼,也完全算不得什么。
只是姜望摆出要在此常驻的架势,他也就做足了长期发展的姿态。至于姜望想钓谁,姜望不说,他也就不问。
说句不自夸的话,与齐景两边的外交关系如能处理好,他完全具备马上在星月原建立起一套国家体系的才能。
当然,一个先天不足、注定没有发展空间的小国,也不是他白玉瑕能看得上的。
武安侯已去爵,博望侯当然也是一个好选择。有姜望的交情在,有博望侯重玄胜帮忙干预,他在齐国肯定不缺机会。勾心斗角利弊权衡,他也是自小在世家名门里锻炼出来,不怕在大齐官场里混不出头。
可他当初选择离开越国,不就是因为人们都权衡利弊,他看不到一丁点击败革蜚的机会吗?
他跟着姜望,是为了靠近传奇,亲眼见证传奇……也要成为传奇。
天风谷并不小,之所以在这片平原上有如此罕见的开拓,多是人为因素。谷下像是一个巨大的街区,蔓延开蛛网般的峡道。
白玉京当然在最主要的“街道”上,倚峭壁而建成。
白玉瑕凭楼远眺,恰看到一个身穿短襟麻衣、腰间挂一柄柴刀的年轻男子,踏着仆仆风尘,从人群中走来。
他的目光定止,而此人也在街心停步。
现在人流成了潮水,这人成了礁石。
其人以礁石般的姿态,定在那里,而将视线挑来高楼。
喧嚣一时静止,风也不再流动。
两个人的视线,先于刀剑而交锋。
白玉瑕认得此人。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去过观河台的人,没有人会不认得林羡。
无匹之锋芒,无拘之神通。
一别经年,曾经的那种稚色已是不见了。现在的林羡,沉默,笃定,坚忍。隐隐给白玉瑕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沉默对视一阵后,白玉瑕才意识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现在的林羡,有点像以前的姜望。
只不过现在的姜望,又多了点王侯风流,多了点曾经站在权力顶峰的威仪,多了点世所仰望的波澜不惊。而这些,或许以后的林羡也都会有。
“请回吧林兄。”白玉瑕道:“仙人不见客,远俗事耳。”
姜望长期闭关,白玉京十二楼根本隔绝内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力主持,而之所以拒林羡于门外,是有原因的。
白玉京酒楼开业的第二天。
容国太子就亲来星月原,备礼十车,求见姜望。
也被他代姜望拒绝。
昔者齐国太庙献礼,姜望、重玄遵封侯那一次,容国太子曾亲去朝谒,就是为了求得齐廷的更多支持。
伐夏一战中,容国国相欧阳永战死,容国失去了国之柱石,也失去了国内唯一的一个神临境修士。
齐国在战后给予了容国相应的赏赐与偿补,也承诺庇护容国社稷,直至下一个能够挑起容国大梁的人出现,或者期满一百年。
现在这个容国太子备重礼来见姜望,不用开口白玉瑕也能知其所想。
无非是举国奉之那一套,拜个上柱国,或者随便什么姜太师之类,借姜望之名以镇国。
但姜望连齐国的名位都舍弃了,还能去容国吗?
为免容国太子之示诚卖惨,既浪费姜望的修行时间,又叫姜望落个冷酷的名声,白玉瑕便先一步替姜望回绝了。
容国太子既去,容国第一天骄林羡又来。可见其心不死。
虽然很欣赏林羡这个人,白玉瑕仍是回应以坚决的态度。
正如白玉瑕记得林羡,林羡当然也记得白玉瑕,记得此人在观河台上的骄傲和干净。
群星闪耀时,他们都在其中。
他站在来往的人流中间,孤独地仰着头,慢慢说道:“我此来拜访,不代表容国,只代表林羡。”
这一下白玉瑕不能替姜望做决定了。
“请上十一楼。”白玉瑕说。
林羡点了一下头,径自走入酒楼中,一层一层,拾级而上。
整个十一楼被白玉瑕分割成许多不同的区间,有静室、茶室、书房、兵器房、拳脚房……
他请林羡在茶室落座:“等姜兄晚课结束,我们通常会讨论一下修行的问题,届时你便可以见到他。”
林羡点头道谢,并不说别的话。
白玉瑕风度翩翩地点着茶,漫不经心地道:“我能先问一下么,林兄说此行不代表容国……那是所为何事?”
林羡抬眼看着他。
这个青涩奋苦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厚重的男子。视线很见分量。
白玉瑕补充道:“虽然望君已非公侯,但我现在还是他的门客。”
林羡道:“我来当他的走狗。”
白玉瑕一时沉默。
这句话放在任何一个黄河天骄身上都像是开玩笑,但出于林羡之口,则很见张力。
昔时星月原上,林羡一句“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传得东域尽知。
有人觉得理所当然。
有人觉得言过其实,当做笑谈。
也有人嘲笑他阿谀太过,谄媚大国。
但等到后来姜望于夏地一战封侯,刷新当代最年轻军功侯的记录,人们再论及当年事,就都只有对林羡眼光的叹服。
因为余北斗的宣扬,世人皆知姜望在内府境搏杀四大人魔,创造了青史第一的恐怖战绩。但无人知晓,林羡全程旁观了那一战。自此才高山仰止,以为人生目标。
白玉瑕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盅茶,静等姜望结束修炼。
说结束其实也不算。
因为晚课虽然已经完成,姜望手心却始终有道术光芒环转,并未停止练习——他平日与白玉瑕讨论修行问题的时候也是如此。
看到被白玉瑕带上十二楼的林羡,姜望愣了一下,不由得苦笑:“林兄怎么亲自来了?”
容国太子来拜访一事,他已听白玉瑕说过。容国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哪怕供他去当太上皇,哪怕是林羡亲自来请,而他跟林羡已经算得上很熟悉。
他认为林羡也应该是熟悉他的,他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被改变。
但他显然是想岔了。
林羡此来的目的,与容国太子并不相同。
一见姜望,他就直接拜倒:“今日林羡是以自己的名义来拜访……请允许我追随您修行!”
姜望一把搀住他,没有让他拜下去。
话只听了一句,但已经足够。
伐夏之战林羡也有同行。
稷下学宫林羡也曾同窗。
甚至于容国国相欧阳永,就是死在他所厮杀的东线战场。
所以他当然了解林羡的困境,能够明白林羡为什么下拜。
作为曾经参与黄河之会的天骄,林羡如今已经是外楼境界,正在面对天人之隔。
但容国已无神临……
无人能够传道于他。
以林羡的资质,哪怕只是翻检旧典,或者独自摸索,应该也能跨过天人之隔。
但等闲神临,显然非是林羡所愿。
“追随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姜望温声道:“林兄如果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来。大道漫长,谁都有困惑的时候,大家无妨同行一场。”
白玉瑕本是等着看姜望如何拒绝,没想到姜望答应得这么干脆。
连林羡都要住进来。
区区天风谷里的一座酒楼,是什么稀罕产业吗?
“小白觉得呢?”姜望问道。
“哦,噢。”白玉瑕好像走了一下神,非常自然地被唤醒了,极有风度地笑道:“当然!林兄大才,愿意屈尊咱们酒楼,我个人非常欢迎。”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林兄就住在十一楼好了,我回头叫人为你隔出几个房间来。”
林羡对他点头答谢:“白兄无需太费心,林某的生活惯来简单。有三尺之地,一张蒲团即可。”
又是比门客更进一步要当门下走狗,又是什么都不要,一张蒲团就可以。还同样是黄河天骄。
白玉瑕莫名有了一点危机感。
“那不行。该有的尊重,咱们白玉京绝不能少。”
他勾住林羡的肩膀:“走,咱们楼下去细聊,这种小事就不要影响姜兄修炼了。”
两人下到十一楼,又给林羡规划了一下房间,白玉瑕若无其事地道:“你知道这间酒楼为什么叫白玉京吗?”
“因为是仙人居所?”
“因为我叫白玉瑕。”
林羡听懂了:“你是首席,我是次席。”
白玉瑕拍了拍他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
首席门客白玉瑕,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姜望跑到星月原来韬光养晦,晦得如此不成功。
林羡来投并不是结束,反而像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天起,茫茫多的人来到白玉京酒楼,请求拜到姜望门下。
人们普遍以为,名满天下的姜望选择孤身离齐,必是想要自己成就一番大业。当今天下之形势,再起一霸国几无可能,但以姜望的名望、实力,以及清晰可见的未来……若真要建国,一个区域性的强国还是很有希望拔地而起。
而姜望在离齐这么多天后毫发无损,说明他已经扛过了他为齐国军功侯时所得罪的那些明暗势力的反扑,未来足能兑现。
所以那些自认为人才,又怀才不遇的,便纷纷来投,个个想做那“从龙之臣”。
还好白玉瑕记得自己和姜望并不是来招兵买马的,故而全都替姜望拦下了。
一部分人知难而退。
另一部分人则视此为考验,顺势在白玉京酒楼常驻,每天定时来吃喝拜门,想让姜望看到自己的诚意。
白玉瑕也不去驱赶,权当支持酒楼生意了。
直到某一天,一个面容清俊、长发披肩的男子,走入了白玉京。
此人虽然并不外显气势,但那种与众不同的危险气质,还是一下惊动了正在柜台后面埋头算账的白玉瑕。
他主动走出柜台:“客人要用什么?本店窖藏天下五域之美酒,汇聚六国顶尖之大厨,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吃不着的。”
附近的酒客纷纷侧目,想要看看叫白玉京大掌柜郑重对待的竟是何人。
来人明显对这座酒楼的实力很有些意外:“哪六国?”
白玉瑕面不改色:“旭、昭、昌、弋、容、申。”
好家伙,这几个国家,一个比一个小。
清俊男子的眼皮跳了挑:“你不细说,我甚至以为贵店是汇集了六大霸国的御厨。”
白玉瑕澹定地道:“本店童叟无欺。”
“但是别人怎么想,就不关你事?”
“你可以问我啊。”白玉瑕笑眯眯的。
“很好,是个做生意的料。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来跟我。”来人说着,自己找到一个临窗的空位坐下了:“菜就不用了,酒上一壶最贵的。”
“拿一壶神仙醉!”白玉瑕吩咐着,又瞧着这位客人道:“阁下气质不凡,绝非俗客,也来投我们东家?”
清俊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来要债。”
此言一出,白玉瑕顿时肃然,气血骤敛。
二楼的楼梯口,林羡也一声不吭地出现,手搭在了柴刀刀柄。
而清俊男子的视线,只是澹澹地在他们身上扫过。
那种阴冷的触感竟如实质,让白玉瑕似乎嗅到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不必紧张。”
姜望微笑着出场,拍了拍白玉瑕的肩膀,将游近他的阴冷气息都驱散,而后坐在了这位客人的对面。“好久不见。”
清俊男子含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我为什么不敢见你?”姜望反问了一句,又皱了皱眉:“杀气怎么那么重啊?神游星穹都被你惊回来了。”
见他们如此熟悉的样子,林羡默默地又消失了,白玉瑕走回柜台后,继续算未算完的账。
而店小二正捧着一壶酒走出来,不知该不该继续奉上。
姜望凌空一招,将这壶酒招过来,平放在酒桌。
尹观也非常自然地取过一只酒杯翻转,抬指轻轻一推,等姜望给他倒酒。嘴里道:“不好意思,刚做了一单生意。有点不好收住。”
姜望给他把酒杯斟满,就把酒壶顿在了一边。
尹观以一种刀口舔血的姿态正要满饮,但杯子停在唇边,忽然警惕地看着姜望:“你怎么不喝?”
“哦,这会不想喝酒。”姜望语气随意。
尹观眼神狐疑:“你不会是在酒里下了毒吧?”
“毒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姜望反问。
“免一大笔债。”尹观道。
姜望摊了摊手,遗憾地道:“主要是我不擅长这个。”
尹观把酒杯放下了。
“欸,开封了就概不退换啊!”姜望强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