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并不清楚,重玄胜为什么能够那么笃定,林有邪一定还在鹿霜郡。
难道是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剩下那个就是唯一的真相?
但他完全相信重玄胜的判断。
因而只是缓声道:“但是鹿霜郡那边,巡检府已经筛查过一遍……如果有线索,他们不至于会错过。”
只要这件事情不牵扯到皇后,郑商鸣的能力和态度都是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如果真的从未离开鹿霜郡,青牌那边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郑商鸣和你一样,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够跳出事情看事情。”重玄胜说道:“他因为王夷吾的事情,对权力有了全新的认知,后来弃军职回青牌,想要接他老子的班,做一任北衙都尉。北衙都尉的权力来自于谁?”
“他要跟他爹一样做北衙都尉,那他就要跟他爹一样,对天子绝对忠诚。”
“林有邪失踪,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他也是如此。因为你们都知道,当年林况那件事的真相,也都知道林有邪为什么会得惊惧症。你们对当今皇后的认知,其实是一样的,你们感受到了相同的压抑,以及恐惧。只不过一个往前走,一个往后退。”
“但是你们的认知都不正确。”
重玄胜的声音很平静:“就如同你一开始就陷在愤怒的情绪里,热血沸腾地想着什么正义、公理,险些掉进鲍仲清的局里。从一开始就在恐惧的郑商鸣,又怎么可能找得到真相?愤怒会蒙蔽你的眼睛,恐惧也会让他失去敏锐。”
他并未就郑商鸣多说,转道:“林有邪失踪,我现在更倾向于是一个意外。鹿霜郡算是雷家的地盘,此事或许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你同雷占乾后来还有联系吗?”
姜望和雷占乾的矛盾,起于七星秘境。那一次他是借助炙火骨莲吸纳的星力,在浮陆生死棋中,将雷占乾斩出局外。在七星谷的时候,两个人险些又打起来,被戴着孽镣出场的田安平镇住。
后来的两次交手,一次在无敌演武场,一次在大师之礼,两次都打得雷占乾颜面尽失。
但后来姜无弃结为秋霜,死前还遗命缓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姜望和雷占乾之间,其实已经没有矛盾可言。
在姜无弃死后,长生宫自此孤门深锁,雷占乾几乎是一蹶不振。那个往日心高气傲,言必独占乾坤的天才人物,后来心灰意冷,终日以酒浇愁。
看在姜无弃的份上,姜望早将旧事抹去,甚至是想过要去宽慰其人的。
这些事情重玄胜也都知道,故有此问。
姜望摇了摇头:“因为十一皇子的关系,有过去拜访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成行。行程紧张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四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在鹿霜郡的那天,我遇到过那个雷占乾。”
重玄胜拧眉问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忘记了……而且我们只是遇到了,连话都没有说一句。”十四有些茫然地道:“那时候我还担心他要跟我打架呢,但是他看了我一眼,直接就走了。”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了一眼。
“会跟雷家有关吗?”姜望问。
“鹿霜郡范围内,离得近的,谁都有可能。但是雷家为什么要对付林有邪?”重玄胜道:“请现在帮我想一个理由。”
姜望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想不到。”
重玄胜沉吟道:“我也想不到。于情于理于利,都确实没有这样的理由。”
林况当年就是为了调查雷贵妃案而死,林家对雷家只有恩,没有仇。而雷占乾与林有邪,几乎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倒是姜无弃还在世的时候,很肯给林有邪机会——他不仅仅是愿意给青牌世家传人机会,对凤仙张氏一类的破落世家亦是如此。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才给了平等国可乘之机,有了张咏哭祠。也同样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故而在死后,得到人们长久的悼念。
无论从雷家自身出发,还是从姜无弃出发,雷氏与林有邪都是友非敌。
“但是雷占乾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姜望不解地道:“虽然是鹿霜郡的地盘,但是那处密林人迹罕至,雷占乾不是个会到处乱逛的人。”
“不妨直接去问问?”重玄胜没有急着下判断,只是道:“他也许知道一点什么。”
……
林有邪失踪一事,显然不是重玄胜所说的那么简单。他说简单,更多是为了遏制姜望的冲动,抚平姜望的愤怒,让他不至于莽撞地对上那堵黑墙。
抽丝剥茧之后,似乎仍然是所有的线索都无用。
若重玄胜的判断是对的,林有邪真的未有离开鹿霜郡,那么她人在哪里,又是什么状态?难道非要把整个鹿霜郡,翻个底朝天?
哪怕他和重玄胜两位国侯在此,要彻查一郡之地,也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要搜找的那个人,已经卸下青牌,再非齐人,对齐国来说不再重要。
他们能够以什么样的名目,做这样的事情?
林有邪已经失踪了很久,不能够再拖延。
重玄胜和十四自去他们的院子里简单换了一身常服,便与姜望一同出发,再赴鹿霜郡。
“雷氏与十一皇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不过十一皇子已经死去,他们的情况倒不会太坏。因为对于另外几位宫主来说,雷氏已经没有威胁,他们也并不介意对雷氏展现仁慈。但失去了长生宫的支持后,雷家的衰败已是不可避免。先前吃的、拿的,现在都要吐出去。”
疾驰在官道上的马车里,重玄胜慢条斯理地讲述道:“雷家上一辈没什么出彩人物。年轻一辈,算得上优秀的,也就一个雷占乾、一个雷一坤。后者大不如前者,但前者也是锐气挫尽。若无其它变化,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便是在鹿霜郡,他们雷家说话也未必响亮了。”
姜望客观地说道:“雷占乾的天赋绝对不差,若能振作,未见得不能担起雷家未来。”
强者之心,在逆境比顺境更能彰显。
以雷占乾失败后表现出来的心性来看,他曾经一度与王夷吾并称的威风,多半是长生宫主给他撑起来的。
但他能够手握雷玺,印慑天地,甚至进入黄河之会的预选名单里,也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天赋再好,荒废太久,也就真个废了。所以我说,最重要是看接下来十年,他是怎么度过。”重玄胜淡然道:“拭目以待吧。”
……
在青砖的驭使下,武安侯的马车,径直驶到了鹿霜郡雷家宗地。
族长所住的雷氏老宅大开中门,雷氏族长雷宗贤亲自迎在门外,高呼两位侯爷的尊号,一揖到底。雷占乾、雷一坤等一众家族晚辈,亦是在其后恭敬行礼。
从过往经历来看,这位雷宗贤才能平平,之所以能够坐稳族长之位,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曾经极受天子恩宠的雷贵妃,就是他的亲妹妹。
想必与静海高氏的现任族长高显昌,很有共同话题。
当然雷宗贤还生了一个摘下雷玺神通的雷占乾,曾一度号称雷氏未来五百年的希望,这使得他在家族里完全有说一不二的资格。
所以为什么说世事难料,人海浮沉。
真要往前推个一年,姜无弃若是还在世,哪怕姜望和重玄胜同样以国侯之尊登门,也须是用不着雷宗贤亲出门外相迎,让雷占乾代迎已是足够尊重。
人生风雨,非独折倒故枝,淋透故人。
姜望并不摆什么侯爷的架子,赶紧下了马车,先与雷宗贤见礼,再主动托起雷占乾。
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姜无弃离世未久的时候。
那时候的姜望还是青羊子,今日已为武安侯。
那时候的雷占乾颓然丧气,今日的雷占乾,颓唐之处更有过之,甚至是眼神都有些麻木了。
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副五官,仍然是那身打扮,那头披发,但那股独占乾坤、睥睨天下的霸气,已是散得干干净净。
在人群中老老实实地行礼,乍然一看,还远不如站在他旁边的雷一坤惹眼。
雷占乾是族长雷宗贤之子,身材矮壮的雷一坤是雷占乾堂爷爷的孙子,两人算是隔得稍远些的堂兄弟。
姜无弃与雷占乾在血缘上更近一些,他们俩感情也更深。不过姜无弃在的时候,雷一坤也总是随行办事的。
当初在云雾山,性格强硬的雷一坤,对姜望几可说是横眉竖眼。今时今日,再面对姜望投过来的眼神,也只是露出和善的笑容。
重玄胜与十四携手走出马车,直接便道:“雷世伯不要太拘礼,实不相瞒,我与武安侯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不知方不方便让我们和占乾兄独处片刻?”
不过是公侯华服披了身,今日之重玄胜,已不与前几日同。
与姜望单独相处时尚且不显,在外人面前,他的变化几乎是脱胎换骨的。
不仅仅是位份的转变,更切实影响到精气神,关乎到个人修为。他那肥胖的躯体内,超凡脱俗的力量正在蓬勃生长。
脸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并不会让人觉得良善可欺,更多感受到的,是他的威严和亲切。
姜望一直觉得,在他认识的所有同龄人里,重玄胜是最适合官道的天才,最能够利用官道的优势。如今一朝袭爵,也的确如潜龙跃渊。
他一下马车,一开口,即有一种主导局面的气场。
比更早成为国侯的姜望,更有公侯之威仪。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话语,但雷宗贤竟为其气势所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应。
“当然方便。雷家若是有什么能为两位侯爷效劳的,必无推辞。”雷占乾往前一步,接过了话茬,也伸手引道:“三位请跟我往这边来。”
他的眉宇之间,仍是恹恹,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两位突兀到访的国侯。毕竟他已是雷家现在唯一撑得住场面的人。
“那就叨扰了。”姜望表现得很是客气,跟着雷占乾往府内走。
重玄胜和十四亦紧跟其后。
青砖则守着马车,等在府外。
这时候,雷一坤忽然也跟了几步,诚恳地接道:“诚如堂兄所言,两位侯爷但有所需,雷家上下一定尽力。”
“好。”重玄胜侧过头来,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坤兄弟且留步。”
雷一坤满脸是笑地停下来:“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吩咐,请随时跟我说。”
雷占乾仍是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似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又或者说,全不在乎。
走进府内,穿过月门,踏在碎石小径。
姜望走在雷占乾的身边,随口道:“以雷兄以前的性格,想是拳头已经落在他身上了。”
“以前啊……”雷占乾稳步走着,声音很平:“我看不到以后,也想不起以前了。”
“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好,谁都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姜望道。
“也许是没有什么不好,但已经不合时宜了。什么样的实力,匹配什么样的脾气,您说对么?”雷占乾回过身,认认真真地对姜望弯了腰:“占乾以前太膨胀、太自我,虽然说武安侯大度,但我还是要跟您道个歉。”
姜望立即将他扶住:“那些旧事早已抹去,雷兄这是做什么?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雷占乾怔了一下,才涩声道:“见谅,雷家现在确实惹不起您。我杯弓蛇影,全在于无能。”
世事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
尽管后来都未跟雷占乾有什么接触,但仅仅是现在的这几句对话,自姜无弃死去,他和雷家所遭遇、所经历的一切,似都可从中窥见一二。
他的锋芒被砺平了,他的锐气被消磨了。
当初在七星谷秘境,一招龙蛇起陆,主动进攻所有人,完全不顾忌任何人的身份。其中有李凤尧,甚至还有姜无邪!
如今腰这样弯,头这样低。
以往无知无畏,现今杯弓蛇影。
长生宫这颗大树倾倒,作为姜无弃母族的雷氏,是唯一不能逃散的猢狲。
姜望不知怎么说。
重玄胜开口道:“刚才来的路上,我同武安侯还在为雷家的未来担心。现在看到雷兄脱胎换骨,如此稳重,便知是我们多虑了。”
雷占乾苦笑一声:“不过是虚长年月,直面风雨,逐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怎么当得起侯爷的赞誉?”
说话间已是来到一处清静院落。
雷占乾挥挥手把下人都驱退,便在院中石桌旁,请三人落座。
待得姜望三人都坐下了,他仍是站着,便站着问道:“不知两位今日到访,竟为何事?若有雷某能做的,还请不吝赐教。”
姜望无奈道:“雷兄也请坐下说话吧,你这样,倒显得我们是恶客一般。”
雷占乾于是便坐了半边屁股。
重玄胜指着十四道:“这是我妻子。”
雷占乾这才认真地看向十四,礼道:“见过博望侯夫人。”
“你之前见过她么?”重玄胜不动声色地问。
雷占乾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长叹一声:“见过的。”
他又站起身来,弯腰一礼:“我斗胆相询,两位侯爷今日登门,可是为林有邪林捕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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