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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刚刚说什么?”

在理国首都义宁城的一处酒楼里,两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谈论天下大势的酒客,被一双爬满了奇特纹路的凶厉的手掌,打断了谈兴,掐死了话茬。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他们扭曲的两张酡红的脸,挂着青菜、红烧肉、酒水和碎瓷,被死死地按在酒桌上。

这双嶙峋的手,属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

事发之前只是独在角落喝酒,压根不引人注意。

而在暴起发难的此刻,将整座酒楼热腾的气氛冰封。

所有人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危险!

这一按用力之大,把酒桌桌面都已经按裂,可以看到裂纹密密麻麻,但偏偏桌身紧绷着,不肯垮塌,牢牢支撑着两张可怜酒客的脸。

这说明至少在力量上,这个斗笠客还保持着精微的掌控。

斗笠客稍稍抬起头,那张实在不好看的脸露出了一角,狞恶地重复道:“你们再说一遍!”

“说……说什么啊大爷?”被按在桌上的其中一个酒客,脸上已经有许多碎瓷压出的伤痕,含糊不清地求饶:“饶命!我们没说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另一个酒客完全吓懵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快把人放开!我们已经报官了!”有人壮着胆子这样喊道。

斗笠客狠狠地一扭头,一眼看过去,出声的那人直接被撞飞!高高飞起,重重摔倒,生死不知。

整个酒楼雅雀无声。

斗笠客好像藏着巨大的恨,咬着牙道:“你们刚才说凰唯真……凰唯真什么?”

“爷爷!我们很尊重凰唯真,我支持他回来——”那个还能说话的酒客哭喊道。

“不是这个!”

“凰……凰唯真归来的关键,那个叫革蜚的失踪了?”说话的酒客仿佛想到什么,整张脸扭曲成一团:“亲爷爷,我们只说了这个,没说别的啊——”

“是啊。”斗笠客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好像马上要将手掌下的两颗脑袋捏爆:“你们说……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我们说得不对吗?太爷爷,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酒客两股战战:“我们要是哪里说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孩子一个改错的机会……”

这时酒楼外忽然响起一声清喝,把弥漫在酒楼里的肃杀气氛,敲碎了几分:“革兄!”

那人笑着走进酒楼里来:“怎么来理国,也不跟小弟打个招呼,以至于叫这些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你?”

酒楼里一霎汹涌。

“范大人来了!”

“原来他就是革蜚啊……”

“让范大人好好教训他!”

“嘘——不要命了?”

来者正是理国黄河天骄,如今的北道总管范无术!

他仍然不分季节的带着折扇,只是已经沉稳了许多,不似当年和钟离炎一起闯荡山海境时那般轻佻。时间催熟了很多人,他也是其中一个——从这个角度来说,钟离炎倒是“其质不改”。

今天的真人革蜚,对弱小的理国来说,是一尊足以扫灭社稷的恐怖怪物。

他在理国首都的酒楼里忽然发作,理国上下没有人能稳稳地站到他面前来。不是没有勇气,是没有必要。

大军调来也是纸糊一般。

曾经的第一高手、神临境的段思古,甚至都受不住革蜚的吹息。

在酒楼里发生争吵乃至殴斗,是多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今天的理国来说,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是灭国之祸!

老百姓不知深浅,或者还以为他们盖世无双的“范大人”,能够教训革蜚。理国的高层,却必须对自己有清醒认知。

范无术是主动请缨而来,甚至还阻止朝廷向书山传讯求救。

他现在已知晓革蜚的躯壳里是山海怪物,不想用危险来刺激一头野兽。

当官之后他的威严很重,现在尽都收敛。他的折扇插在腰间,特意除了官服穿上儒衫,紧急赶来而意态从容,突逢惊变却脸上带笑。他对革蜚亲热地行了一礼,又挥挥手,让酒楼里的人都退去。

观者退去如潮。

仅剩被革蜚按在桌上的那两个。

范无术看着革蜚,笑容和善。革蜚也看着范无术,眼神凶狠。

一阵沉默之后,革蜚松开了手,两个无辜酒客踉跄而去。

范无术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在空荡荡的酒楼里,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好久不见了,革兄!你现在好像有点紧张——我对革兄没有敌意,理国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让你紧张的……咱们坐下来聊聊,怎么样?”

“聊聊……嗬嗬。”革蜚没有坐。

人类发明了“礼”和“法”。

在革蜚的认知里,前者是“纸糊的枷锁”,后者是“铁铸的囚笼”。

“礼”的本质是“安全”,双方用“礼”来表示——“我对你没有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革蜚不认为自己不会伤害范无术。

他需要用野兽的方式寻回安全感,因为在这个人类世界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双手撑着将裂未裂的酒桌,他听到血液在自己的喉间翻涌。

他想吃肉,喝血,杀人。

“你想跟我聊些什么?”他问。

范无术温声道:“或许,聊聊革兄紧张的原因?”

革蜚的瞳孔骤然收紧,杀意几乎不能按捺,仿佛下一刻就要突出獠牙:“你觉得我紧张吗?”

“是我紧张,革兄!”范无术立即抬起双手,表示自己非常无害:“我是想说——我对革兄没有任何威胁,理国也绝不是针对你的地方。是什么让你感到不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革蜚呲了呲牙,恨恨地道:“我没有不适。”

他曾经以为山海境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只要一个不留神,那些匍匐在黑暗中的异兽就会蜂拥而来,将你撕成碎片,把你变成登神的养分,践踏为山海境的泥沙。

没有什么可以信任,所有的山神、海神,包括世界规则,都是不可靠的。

每一个想要活得更久的异兽,都要在不断演化的世界里,不断去适应新的规则。

后来他成为山海境的主宰者,成为山海囚牢的“狱卒”,自认为可以代表凰唯真,甚至在凰唯真一去不复返之后,替代凰唯真,从“狱卒”变成了“典狱长”。就再没有过危险的感受。

也就混沌能造成一点威胁,但也只是一点点。

那些定期来山海境试炼的人类,全都是孱弱的,若非山海规则的限制,来一个他吞吃一个,哪有许多花巧!

他站在山海境的极限高处,触摸到幻想世界的边缘,开始向往真实的世界——

他想那也只是一个大些的山海境,他终会在那个世界也一步步走到顶点,主宰一切。

可是出了山海境之后,他才发现。

就连山海境的创造者,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凰唯真,也无法主宰现世,甚至不能实现人生理想!

多么瑰奇的幻想世界,都能够演化成近真的磅礴。

那个名为“理想”的东西,难道比幻想还要奇幻?

“理想”,是他在隐相峰学的第二堂课。

高政用了很长的时间,为他讲述凰唯真的理想。

他也在朝夕相处的过程里,看到了高政的理想。

这亦是另一种“言传”与“身教”。

但所有人类的课程他都学得很快,唯独关于“理想”,他始终无法理解。

凰唯真有理想,高政有理想,文景琇也有理想,革蜚没有。他一开始想称霸现世,后来只想好好活着——最好是随心所欲地活,不行的话委曲求全也行。

逃离山海境不容易,从幻想走到真实,他努力了很久,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越国已经无法让他感到安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那里下棋,文景琇也不值得他信任——那晚在抚暨城,他心中甚至生出死兆!野兽的直觉频繁预警,危险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所以在窜出抚暨城之后,他直接逃离了越国。什么家国情怀,新政大业,师父师兄,他头也不回。

连山海境他都逃离了,还有什么囚牢能够锁住他?

他绝不承认他的不安。

在野兽的世界里,表达不安就是在体现软弱,软弱的结局就是死亡。

“当然,当然,革兄!”范无术态度极谦卑:“我刚才说的不是‘不适’。我是问,是什么让阁下听得不顺耳?”

这位理国北道总管放开双手、坦露胸腹要害的行为,在野兽世界里是放弃抵抗的姿态。

革蜚心中无处停留的杀意,勉强顿住了几分。

他盯着范无术的眼睛,用嗜血的凝望判断这臣服有几分真切,但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于他们说的那句话,你怎么看?”

范无术试探性地问:“哪句话?”

革蜚呲开尖牙:“不要给我装傻!”

“小弟绝不装傻!只是跟革兄确认一下,以免因小弟的笨拙,伤革兄之意!”范无术语速极快:“现在南域到处都在传这个消息,说革兄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我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我可以告诉革兄,这个消息是越国内部人士传出来的。至于是谁推波助澜,令它传播如此之快,我只能说幕后的推手有很多,不止一家。”

“为什么?”革蜚一时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就愈发想杀人:“这些幕后推手都是谁?为什么他们都想对付我?”

范无术看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道:“革兄,小弟试着说一说自己的见解,你看看有没有道理——我猜是有人想要验一验你的成色。看看凰唯真是否真能归来,又大概是通过什么方式。现在所有人都两眼一抹黑,不知前方是什么景象,不免有人投石问路。革兄,你是那颗投出去的石头。”

革蜚猛然抬头,斗笠都碎掉,长发乱舞:“投石问路为什么用我?我是我,凰唯真是凰唯真,他归不归来,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按着的酒桌直接化作了空无:“我是革蜚!我是人族天骄,当世真人!不是他的造物!”

“我同意!我完全同意你说的话,革兄!”范无术连忙安抚:“凰唯真归不归来,是他自己的事情,跟革兄有什么关系?那些传话的人,不怀好意!”

他直接拍胸膛做保证:“刚刚传得起劲的那两人,我马上安排把他们流放!”

这个“放”字还未落地,范无术的道躯已经轰然倒地!

革蜚像一头四足着地的野兽,整个人都扑在了范无术的身上,把他摁在地面,将地砖摁出不断外拓的裂纹。

那张丑陋的脸上,被激烈的情绪堆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暴戾杀意。龇牙咧嘴,声音像是撞出来的:“我想起来了,你跟钟离炎是朋友,你要害我,你想为他出头!”

“革兄!革兄!你冷静!”范无术的神临金躯当场被按破,但他死死控制本能,坚决不反抗,以免触动山海怪物更激烈的杀意:“我害不了你,我今年三月才神临,我甚至攻不破你的防御。钟离炎是个死小心眼,我真要不自量力替他出头,他反倒会怪我抢他风头,往后不知要给我穿多少小鞋!冷静一下,革兄!”

革蜚死死地盯着范无术,他五指已经长出尖爪,满心都是杀念。他其实全然听不到范无术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冷静”、“冷静”、“冷静”!

他很聪明,但是来到现世之后,他常常失控无法思考。高师说这是因为他在从幻想走到真实的过程里,遭遇了蒙昧。心头有“尘”,故而昧心。

所以常常要打扫。

在外扫庭院,在内扫心镜。

在高师旁边,他发狂失控的次数明显减少。

陨仙林里弄死伍陵之后,他彻底藏起来面壁。

天下风云激荡的这几年,他一直囚在深山里,藏身蒙昧中,跟着高政读书,囚禁自我,静扫此心。

隐相峰后山的那张棋盘,是他观察世界的唯一窗口。

所有他所知道的,都是高政教他的。

在高政死后,文景琇就成了他唯一的情报来源。

所以直到今天,在逃出越国千里后,他才在路人的口中,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

“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受,令他手脚发凉,不能自控。那种战栗的感觉,是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恐惧!

他筹谋几百年,穷尽可能性,终于逃出山海境,来到真实的世界。他压制残暴的本性,扼杀自由的本欲,认认真真地跟着高政学习,一本一本地啃那些枯燥的书。他很努力地要做一个人,过自己自由的人生。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从未摆脱凰唯真!

难道从前的所有努力都是虚妄,他从来没有真正逃离?

难道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谓的逃离只是幻想,现世是另外一个山海境?

在山上读的那么多书算什么?

高政所讲述的未来算什么?

或许高政也是假的!

高政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做徒弟,从未真心待他!

高政之所以肯教他,只是因为他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要不然做师兄的文景琇,怎会把他当傻子,当棋子?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真”人,所有人都想利用他、害他,都要用他达成某种目的。

包括凰唯真!

什么狗屁关键!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革蜚在这一刻癫心若狂,他感到血液在倒流,他想要撕开自己的皮肤,扯下自己的血肉,拔掉自己的骨骼。他想要从这具可笑的皮囊里爬出来。他想要毁灭一切,杀死他所看到的所有!

他想要毁灭全世界,或者被全世界毁灭!

他曾经那么想要活下去,为此他可以做一条狗,可以被拴着,可以阿巴阿巴装疯卖傻。

但如果他活着,仍然只是一场幻梦,他仍然在笼中。

如果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被安排好的,他从来没有真正自主过。

他可以不求活了!

他可以杀死任何人,可以被任何人杀死,只要疯狂的他、求毁的他,能够阻止凰唯真的出现。他已经获得过做人的尊严,因而再也无法忍受囚笼里的日子!他不愿在山海境里永生!

杀!杀光一切!

但是……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革蜚,你要学会忍耐。”

这个声音很轻缓,可是很深刻。

他无法思考,可是理智还是出现了。

他知道,如果他今天就这么杀了范无术,他就彻底背离高政的教导,成为一个无礼无法的兽,再不能称之为一个“人”。

他修成一个人的努力,便只作空妄!

忍耐。忍耐。

革蜚一手按住范无术的脑袋,撑着自己慢慢地起身。

终于他气喘吁吁,收敛了爪牙。

生死危机终于结束,范无术也长舒一口气,躺平在地上,并不动弹。他感到脖颈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是汗。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了一段时间。

“你说——”革蜚忽而又问,眼神怪异:“如果我是凰唯真回归的关键,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他是不是就无法归来?”

范无术又绷紧了心弦,他知道这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家伙。

他斟酌着道:“这是小弟自己幼稚的想法,革兄听听就算——我觉得,如果凰唯真这么容易就能被阻止,那他早就被阻止了。他曾经那么风光,敌人还是有一些的。不会等到革兄来想办法。”

革蜚的眼睛忽黑忽白,这座城市的天空也随之忽日忽夜。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他告诉自己,他需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他尽量冷静地问道:“你说——我怎么才能阻止凰唯真归来?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就无法确信自己的存在。”

范无术本想说‘想都别想’,但话到了嘴边,变成:“可以慢慢想办法。”

“是的,总归有办法的。”革蜚努力地安慰自己,试图寻回曾经在山海境里,居高临下的洞察、掌控一切的感觉。他咬着牙,坚韧地道:“不是说我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关键的线索存在。”

他想,他可以找凰唯真的敌人。他可以跟那些毁灭了凰唯真理想的人合作。那些人能够让凰唯真的理想破灭,当然也能够让凰唯真再死一次。

“车到山前必有路!”范无术信誓旦旦地说。

革蜚看着范无术,眼神里的暴戾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真实的歉意,对他伸出手来:“对不起,范兄,今天是我失礼了。你说得对,一切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太过紧张。”

范无术也赶紧伸出手,让革蜚把自己拉起来。

“没事,没事。”他连忙道:“一场误会。大家都是敞亮人,有什么话说清楚就好。”

“理国不是我的敌人,你也不是。”此时的革蜚恢复冷静,斯文有礼。他并不打算放弃,他要努力寻找可能。

“革兄,这话就见外了!”这时候的范无术笑得很纯真:“范某可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

“朋友……好。朋友!”革蜚表情复杂,若有所思。良久,欠身一礼:“范兄,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希望下次再见,不是这么尴尬的场面,我们可以把酒言欢。”

“哈哈哈哈。”范无术大笑几声:“今天的事情,走出这个门,我就忘记了!”

他打开折扇,忍不住扇了两下,实在是太热了!

革蜚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本是要跟范无术再客套一句,但话到嘴边,已然忘了。他看着范无术打开的扇面,一时怔然:“范兄,你这扇子——”

范无术的扇子很是漂亮,上面画着形态各异的凤凰,栩栩如生。

“哦,前些天升官的时候,国君送的。扇面的图案,是五百年前我国一位国手亲笔所绘。他以画凤而成名,不幸英年早逝。现今存作不多,故而珍贵。”范无术赶紧把折扇往前递:“革兄喜欢?喜欢就拿去!”

革蜚没有接这把折扇,只是怔怔地道:“范兄,有个问题,我不太确定答案了。你学识深厚,可否帮我解惑?”

“解惑不敢当!”范无术道:“革兄尽管问,咱们读书人之间,一起探讨。”

革蜚略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道:“世间凤凰……有几种?”

“九种啊!”这种简单的问题,范无术脱口而出:“你看,扇面上都画着呢!赤者曰凤;黄者曰鹓鶵;青者曰鸾;紫者曰鸑鷟;白者曰鸿鹄;绿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蓝者曰空鸳;橙者曰练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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