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准走了,行『色』匆匆。
小掌柜陪跑堂小哥住院,红衣则仍在那件嫁衣本体中沉眠。偌大的宅子突然间只剩下张野林九两人,两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只觉得天地寂静,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
太大,也太空。
这栋房子不愧有着鬼宅盛名,即便到如今恩怨已了,大白天却仍然透着一股森森鬼气。
“咯咯咯……”
寂静中传来了女人的笑声。像是银铃水波,『荡』得人心头一冷。
“你恢复得不错。”
张野冷笑道。
他看着地下室所在的方向,心知这个声音只能是来自灯笼中的小蝶。这个人皮灯笼本该由贺准带走,但那家伙走得匆忙,况且当务之急是上报育龙胎的情况,因而这个“余孽”也就被耽搁了下来,到现在还安放在张野家的地下室中。
后者又是一阵“咯咯”的怪笑,说道:“哪里哪里,我现在元气已伤,神魂大面积受损,没个百八十年,你真以为我能恢复过来不成?”
“是嘛?没恢复过来就敢笑得这么放肆?看不出来今天这里气氛不对?你是真不怕死呢,还是以为我们各个都是善类,不会对阶下囚用什么刑罚?”老酒鬼笑了两声,仅凭目光一指,一道杀气便撞开了地下室的房门!
在簌簌阴风中,灯笼上的火光一阵摇曳。内中的鬼物像是受惊一般四下逃窜,然而四面都是人皮纸壁,再逃又能逃向何方?
“息怒!大人息怒!”
小蝶慌『乱』道。
今时不同往日,她也深知林九所说句句在理。
倘若是她的全盛时期,则她自然不用受制于她人。但现如今人在屋檐下,她的一身修为早已废了个七七八八,这样的状态同孤魂野鬼已经没有太大差别,真要不识好歹,像刚才一样一道凌厉杀气,已经足以让她魂魄再受重创。
“安分点,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林九呷了一口酒,靠在楼梯上淡淡说道。
“是,妾身记得了。”
吃过一次亏的小蝶表现得毕恭毕敬,就连声音都是七分柔弱三分恭维。
“既然你还在,我就刚好问你点事情。”张野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你本身是鬼妖之躯,可知道,什么是‘鬼仙’修炼之法?”
“鬼仙?”
小蝶的语气微微一变,“您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
“哟哟哟,称谓变得可真快啊,一眨眼这就变成‘您’了?”老酒鬼调笑道。
“知道或是不知道,回答我的问题。”
张野白了老酒鬼一眼,示意让他不要岔开话题。
“知道——所谓鬼仙,是鬼妖修炼而来,超脱轮回之外,不在五行中。”小蝶答道。她的嘴脸由不得林九不调笑——前一刻还在嚣张得意,吃过亏以后立刻换了副腔调。这点骨气都没有,就连张野都是心头微微鄙夷。
“你有没有修炼之法?”
毕竟是有求于人,张野也没打岔,而是继续问道。
“有,确切来说,妾身昔日传授的那套《阴月诀》就是。”
小蝶再次回答。
“阴月诀是鬼仙修炼之法?”张野蹙眉。
“是,妾身能修炼到这般境地,却是仰赖于这套玄门秘诀。”小蝶说道。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这部玄门秘诀?”张野又问。
“在发现杀器的那个山洞中——墙壁上刻了些奇诡符号,我当日无心记下,不曾想回来后脑海中却总有回音。我试着回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语句却莫名浮现在我脑中。”
“这么说《阴月诀》是你自己总结来的?”
张野笑了。
这一笑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多么好笑,而是因为荒诞。荒诞的就好像编故事无从根据、没法下手。
“……是。”
沉思良久,小蝶终于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某种层面上来说,确实像是我自创的……但我又肯定,这些内容和我在墙壁上看到的奇诡文字脱不了干系。”
“名字呢?《阴月诀》这个名字也是你自己编的?”张野又问。
“是……也不是。是我回忆完了全部内容后,自己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名字……”
描述这些时小蝶的语言逻辑很混『乱』,让人感觉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行了,没什么事找你,你就安静的不要开口。”
张野挥手遣退她,为了防止这个鬼妖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特地在地下室外布下了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禁制。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是假?”
老酒鬼很自然地问道。
“半真半假吧……这个人生『性』狡猾,嘴里说出的话本来就不可尽信。或许阴月诀真的是她从山洞中得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马向南顾问会修炼一样,至少是相似的功法。但得到法诀的过程是不是有她说的那么玄乎,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张野看着林九,两个人相视一笑。
“那红衣呢?按马向南的说法,必须要找到鬼仙修炼法门,你打算给她修炼《阴月诀》嘛?”老酒鬼问。
“不打算——就算这门功法可以修炼成鬼仙,必然也不会是什么正途。你指望红衣变成百年后的另一个小蝶嘛?”张野反问。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又要不高兴,但……”老酒鬼欲言又止,看着张野,再三犹豫都没能开口。
但张野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用说了,我接纳你的建议。准备一下,带上几坛子从阳墟中带回来的酒膏,我们去拜访老爷子。”
“哪个老爷子?”
林九一怔。
“你说哪个老爷子?”
张野白了他一眼。
酒妖回家,张野见师尊。
当晚,惠风和畅,明月东来。
城郊公寓外的老槐树随风树叶沙沙作响。四楼的窗户悄然中打开。
伊人望东郊,恰似故人来。
素的宛若一张油画的身影端坐在窗格中央,像是那天遇雨,雷隐隐,雾蒙蒙。
张野一抬头,看到的光景和当年一样。
像是大学毕业的他刚解决了租房问题,兴高采烈地抬头,这一望,风景定格了好多年。
“好看不?”
身后的林九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声暧昧的提醒,眼睛里带着浓浓贱笑。
张野回过头来翻了个白眼,再抬头,四楼的窗格中已经空无一人。
“好看吧?好看谁让你不带走?现在只能每晚躲在被窝里叹息——后悔吧,年轻人。”
老酒鬼哈哈大笑,提着酒瓶欢快上楼。
四楼的房间空了好多年,那是他久违的故居,不知道离开这么长时间是否还一点没变。
一楼的尹老爷子当然注意到了他们俩的到访。酒妖一走,这偌大的庭院中就只剩下来一老一少两人,一个在黑暗中,一个在明月下。
“师……师傅。”
张野拎着两坛酒,神情拘束的像是头一次来。
“别傻站着了,又不是不认识路?进来吧。”
尹老爷子招招手,背着手又走回了黑暗的楼道内。
二楼的门是开着的,亮着灯光,温暖依旧。张野走进了自己曾经住过的202,房间布置一点没变,除了自己的行李衣物被搬运一空,剩下的摆设就跟自己住在这里时没有差别。
地面很干净,没有灰尘。
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就好像根本没有搬走过,睡一觉醒来还是生活在这座城郊鬼宅。
“你走后再没有别人搬进来——房间是青衣每天打扫的,这些天来她倒是表现得很勤快,再没有陷入过动辄十年的长眠。”
老爷子笑笑,看着张野感慨唏嘘的神情,像是早知道他会如此,提前打开了202的房门。
“没吃晚饭?”
他笑着问。
“没呢,特地带了几坛好酒,来拜访您老。”
张野指了指手里的酒坛。
“下来坐会儿吧,正好也快开饭了。”
老爷子抿着嘴,转身走下了楼梯。
青衣端来了花生米和凉菜,而老爷子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一回手艺。
林九喝酒用的向来都是碗,千杯不醉的他,第一次刚上桌就红了脸颊。
“这是……阳墟古城中的千年酒膏,拿去兑水,一勺子膏兑一水壶水,别搞错了!”
他大声招呼着,神『色』兴奋得像是过年的小孩。
“知道了,你还是先坐下吧,本来地方就不大,别蹦蹦跳跳跟个猴子似的。”
青衣笑道,接过他的酒坛,顺口朝余下两人问:“用不用帮你们把酒热一下?”
老爷子在厨房挥勺,因此他这话询问的对象就只剩下了张野。
看着眼前的青衣,原本微笑的张野突然只觉得一阵紧张,“热吧,冬天酒不宜太凉。”
青衣点点头,转身的一刹,没喝酒,却同样红了脸颊。
酒热毕,菜上桌,尹老爷子往餐桌上一坐,后厨赶来的青衣为几人将酒杯斟满。
温热的水汽和着浓郁的酒香,飘香一室,未尝已是微醺。四角的八仙桌,老爷子坐在张野对面,青衣就坐在他手边。
“说吧,能让你主动回来,想必是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吧?”
老爷子张口笑道。一杯热酒下肚,百般滋味,涌入咽喉。
“餐桌上不谈正事,今天,陪师尊。”
张野也跟着抿了一口,双目紧闭,热劲上头。
这就是千年贡酒的滋味吗。
不辣,淡得像是烟雨平生。
一杯接着一杯,红了脸,红了眼。
他觉得自己没醉,旁人却偏说自己醉。
林九不知道发的哪门子酒疯,吃的好好得拍案而起,“张野!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青衣!”
青衣想阻止他说胡话,却被张野拦住不让出声。
他说是。
室内突然很安静。
老爷子眯着眼睛,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睡着了闭目养神。
林九被他一句话回答得有些楞,晃了晃脑袋,又兀自坐下,嚼了两口菜后,苦笑着问道,“你说是,可你又有哪里对不起?”
“哪里?”
张野也跟着苦笑了起来。
“哪里都对不起。不该相遇,不该相识,不该相爱!不该相知!”
这最后八个字,字字都是喊出的喉咙!像是用尽一切力量发声!不敢相爱!不敢相知!
模糊中青衣转身离去。
没人看见她转身后的脸,就好像没人看得懂这未走到头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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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人啊,在画中聚散,我怎么舍得,添一笔凄凉。”
——《花甲》,后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