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绕城水脉的尽头,眼前的都市景『色』已经一改全貌。
每个城市在发达的外表下都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贫民区”,有的地方是荒芜破败兼脏『乱』差,有的地方则是拆迁不及时仍保留了原有的城镇风格。
在徽城生活了近二十年,这条旧河的尽头,张野自认没有来过。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沿河上溯,更别说离家如此之远,只身一个人仿佛要走到城市尽头。
在这个他不曾到达过的领域,高大的建筑开始沿途缩矮,繁华的灯景开始以时光倒流的形式往前推进。存在于散文印象中的青瓦白墙开始隐隐若现,那些一年四季常带着斑驳水迹的青石雨巷也渐渐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河岸,小院零落。
大片大片关闭着的街坊铺子,以及陈年杨柳随风摇曳的苍老风姿。
街对面的巷道入口处立着一块金字黯淡的牌子,上写“旧城区文化保护”——看得出来应该是上头的保护政策没有及时落实,本该发展成文化商业街的地段因为种种原因闲置没有开发。
这个原因可能有很多种。
地理位置偏僻,原住户不愿意搬迁,或者是上头资金周转不及时。
但不论原因是怎样,最后的结果,是这里原来的居民一个个搬离住所,剩下无人问津的商铺街面,冷清的像是被人遗忘的死寂城区。
青衣的眼神开始介乎『迷』茫与空洞之间。
她的脚步放缓,取而代之的是一步一个停留,像是每往前移动一步,心底都需要涌现出莫大的勇气。
路面的尽头是一方铁栅围起的小院落,陈旧的铁锁,看上去已经多年没再使用过。
“你们是谁?”
院落深处传来的声音并不显热情好客。
一个穿着老式衬衫青灰『色』长裤的中年汉子从里头走出来,消瘦而狭长的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
“这地方不是给你们小情侣玩的,有多远走多远!”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欲闯入的张野青衣两人,怒斥的口吻显得极度排外。
这家伙脾气有点儿大。
张野正寻思着要不要给他一纸令咒教他什么叫闭嘴,他身旁的青衣却是面无惧『色』的走到了铁栅门外。
“我们……是来找人。”
犹豫了一下,她缓缓开口道。
“这地方没你们要找的人!赶紧哪儿来的上哪儿去!”
那汉子看了她一眼,大概也是看见了漂亮姑娘不好发火,于是挥手做了个遣散状。
“我要找这个人。”
青衣看着他,并不闪躲的目光下,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孩儿,看这照片上的痕迹判断,最起码最起码也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这照片你哪来的?!”
汉子的脸阴沉了下来。
“你不会告诉我这照片上的娃娃是你吧……”
张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不对啊!这照片年龄比你都大,真是你的话这岁数对不上啊!
还是说这瘦长脸也是个容颜不变的妖怪?
想到这一步的张野当即给自己开了地眼,三灯无误——是个人类不假。
“是我爹。”
瘦长脸瞄了他一眼,“这照片你们是从哪来的?”
“是……是我『奶』『奶』留给我的。让我到了这个时间点,来这个地方取回她当年留下的东西。”
青衣笑了笑,还是在这个凡夫俗子面前撒了一个谎。
她口中的『奶』『奶』自然就是近百年以前的她自己,只是妖物这种事如果真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这汉子被吓坏事小,怕就怕人家一句不相信不给办事儿那就完了。
“难怪。”
汉子点了点头,一双见面起便蒙着阴翳的眼睛像是此时此刻突然明亮了起来。
“七十年了!”他咬紧的牙关中带着颤抖的声音,“从我父亲应约时算起,距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十年啊!”
“你父亲他……不在了么?”
青衣看着他,小声地问。
“前两年因为病重走了。”汉子擦了擦微湿的眼眶,嘴角却是拼了命地往上咧,“他老人家即便是晚年也一直守在这地方不肯搬走,直到临死前,他一再嘱托让我接替他的位置,替他把当年的约定守完。
“我做事地方的工头儿卷了钱跑了路,婆娘也跟了别的男人跑了。我实在走投无路我……”他渐渐泣不成声,明明已经是竭力遏制,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掉,“我想到了我爹死前的遗言,我卖了自己在城边的那套破房,我收拾东西搬来了这边的小院,我这两年一直在守着当年的约定,现在七十年了!终于把人给等来了!”
“你受苦了……”
青衣轻拍着他的肩膀,大概这种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
“东西还在吗?”
她问。
“在呐!在!”汉子重重点头,“院子后头的小屋,这么些年了谁都没打开过!你们自己去!我给你们开门!你们自己去!我得先去给我爹上柱香。”
他匆忙用手背揩了几下眼睛,拉开铁栅栏就放两人进了门。小院的身处除了几间平房还有一个杂物间样式的小木屋——上面被一层又一层隔年加封的纸条封着,看起来应该就是瘦长脸口中存放东西的地点。
“七十年前那是什么约?”
张野看着青衣。
“跟我来就知道了。”
二姐没有回头,只是表情沉重地走向了汉子先前所指的小屋。
那些纸糊的封条在她随手一指下如雪片般飘落,而随着破败木门“吱吖”一声打开,一口落满尘埃的大箱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箱子上挂了锁,但是年代久远,早已经被锈蚀完。
看着这挂满红锈的铁块张野眉头微皱,只是用力一拽,金铁浇筑的锁环便轻易脱落。
箱子里装得是衣服。
红的绿的,一件件早已不再面世的戏服。
因为受『潮』,很多戏袍的边缘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褪『色』、溃烂。
但这些东西看在青衣的眼中却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多年前的老友,再见面时不免泪眼婆娑。
“这就是你让当年那个孩子帮你看守的东西?”
张野看着这满满一箱子的戏服,突然间感觉心里上了一把沉沉的锁。
“是啊。”
二姐点了点头。
“你想听故事是么?故事我没有,但这些年来我却积攒了一肚子想跟这些老朋友说,却再也说不出口的话。”
“七十年前。”张野看了看天,“按时间推演,应该是国共内战。你能找人托付遗物,说明那个时候的你已经变成了妖,或者换句话说,你跟你这帮朋友出事在1947以前——最大的可能,抗日战争。”
“什么战争重要么?”青衣抬头,“那么多年了,我早已忘记了那场战『乱』的缘由。起因,过程,结果。我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死了好多好多人。
“我出生在一个戏班,从小时候起,他们训练我唱功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台,让我唱那大青衣。
“只是战『乱』来得比我成长要快,就在我登台前的一晚,一个军官看上了我,要强取我的贞节。
“那天晚上,拿了一辈子假枪的武生第一次夺了军士们的真枪,唱了一辈子丑角的小哥成了整个戏台上最大的英雄。
“大火,连天的大火。
“我躲在箱子里,听着外面一干人的哭喊厮杀。
“当我爬出箱子时外面在下着薄薄的细雨,那些曾经我都认识的人睡在地上,无论我怎么摇怎么喊,全都像死了一样不再出声。
“我笑得很开心。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戏演多了,这种时候还在跟我开玩笑。于是那一天我换上了箱子里青衣,对着满城的尸体,一个人登台唱完了全场。”
“你就是在那时候成妖的是么?”听完她的故事,张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那时候的我是人是妖还是鬼,这一点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二姐摇了摇头,“一个男人从远方撑着伞走来,遍地横尸的戏台上,他全程听完了我的唱段。”
“他说你唱的很好,从今往后,你就叫青衣。接着纸伞收拢,再醒来时,我已经变成了他手中的伞妖。”
“这个故事更惊悚啊喂!”
张野在心中一顿卧槽。
如果醒来以后的青衣是鬼这个故事还比较好理解,从鬼变成不老不死的妖,算得上是帮了她一把。
要是人呢?
要是躲在箱子中幸免于难,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变成了伞妖呢?!
这是何等可怕的脑洞?!
“后来呢?”张野问。
“我跟着他走过了很多地方,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你走吧,以后别再跟着我了。然后把纸伞留在了旷野,我在雨水中看着他背影远去,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他。”
“你说要带我找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张野的背后冒了一阵冷汗,心想如果这个人现在还活在世上,可想而知那得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我没有问他缘由,我知道,他只是在还我应得的自由。初生的妖很弱小,稍有不慎就会死在道者手中。他放我自由之时恰好就是我有能力自保之时,于是我在旷野中唱了一曲,只当是报答他的恩情。”
青衣冷笑。
“得到自由之后的我回到了当年的旧地,那个人很体贴的替我收敛了戏班的遗物,也就是这一箱戏服。我回去时发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箱子被人安放在戏台的废墟下,料想这普天下能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他了。
“我本想烧掉这些衣服忘却前尘,却意外遇到了一个缩在墙角即将冻死的孩童。他问我说我有那么多的衣服能不能借他一件,我说可以,既然如此,作为报答,你要替我看好剩下的衣物,直到我有一天取回。”
“这一等就是七十年。”张野呵呵笑了两声。
“那个把你变成妖的男人是谁?”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记得了。”
青衣摇了摇头。
“很多年了已经。我忘记了亲人朋友,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我只记得那个男人出现时带着一把纸伞,他的声音,他的样子,我早已一概忘却,不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