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伏案。
面前的卷宗包含了沂乡赵家的上溯三代,从祖辈到子孙,详尽程度已经不逊于族谱家训。受掣于地方警局的硬『性』规定,这些内部文件只能在当局浏览而不得带出。『揉』了『揉』疲劳酸胀的眉心,早晚三餐都靠泡面度过的张野由衷感慨了一句人生之艰难。
他在后悔,后悔最初分配任务时,错估了翻阅卷宗这项琐事的麻烦程度。
一天18小时的无间断工作,警局内不包办三餐的恶劣态度,更兼具视觉与精神方面的双重疲劳,他心说早知道查资料这种事儿干起来这么折寿,早就把这烂摊子扔给黄『毛』一群人了。
他是打心眼里觉得黄『毛』一行真是轻松。
带上兄弟,收拾行李,坐上通往乡野的大巴,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山村中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田野里充斥鼻尖的青草芳香,无污染无公害的绿『色』食品,还有一串紧张刺激的谜团供人解乏。
这是任务么?
这他娘的简直是变相的享受人生、体验生活!
天可怜见,之所以能产生这种奇异的念头,完全是因为他没有见到此时此刻黄『毛』那副焦头烂额、恨不能一死了之的精神状态。
后者内心的抱怨完全不输于这个沉『迷』书海的“顶头上司”,可以预见的是生命中最难捱的一刻,支撑黄『毛』走完全程的信念无非也包含了这种深深的怨念在内:说他“摆上啤酒,叫份烤串,深夜里享受着空调电脑游戏机,闭上眼不管生意麻烦打工仔。这是接了单的状态么?这他娘纯粹就是说人话不干人事儿的甩手掌柜!”
“喂?——”
皱眉瞥了一眼静音模式下震动不已的电话,牢『骚』满腹的张野按下接听键懒洋洋地说道。
“是张大师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很阴沉。
听出了这是老赵的来电,原本还一身疲态的张野顿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直觉告诉他雇主能打来电话必然是沂乡那头出了问题,而这种问题的对应情况很可能就是自己找来的黄『毛』一行人已经把事情搞砸!
“是我,什么情况?”他问,语气严肃认真。
“我现在正在赶往沂乡祖宅的路上,您在哪?”
老赵问,听他说话的味道,情况已经有些趋于掌控之外的意味。
“我在逸城县。”张野淡淡回答,随后补充,“逸城县地方警局。出什么事了么,看你这么急的样子。”
“是我侄儿,我跟您提到过的赵云升,他出事儿了。”老赵回答。
“把事情说清楚。”电话这头的张野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有什么情况,你先冷静。”
“我也不清楚,”老赵顿了一下,“听你派去的人回报,说是连夜发起了高烧。乡镇上的卫生所都已经看过了,打了几剂抗生素,但是没有效果。我正在驱车往回赶,如果可以,希望您一同前去。告诉我您在什么位置,路过时我的车可以顺带捎上您一程。”
“不用了。我就在逸城县本地,赶到沂乡应该比你的私家车速度快。既然情况刻不容缓,等下我先行动身。”想了想,张野回答。
“好,我大概在两个小时左右到达,有什么情况电话联系。”老赵应承。
“就这样。”张野点了点头,挂断电话的同时转身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深夜十一点。
他听得出来老赵的弦外之音。
人家这是在责怪他,责怪他为什么明明已经嘴上答应,实际却仍旧是不肯上心。明明是可以自己出手的事情,非要转交给一群明显不够档次的二五仔,现在闹出了问题,外人看来,责任当然是在他张野一人。
他没有借着时间的借口推辞,因为今晚的出席已经无法避免。
老赵的话已经隐约带着点强硬的意味:没有问“你现在方便不方便”,而是直接说的“您在哪?我捎您一程。”
这是对方在提醒他,提醒他:我敬您一丈,再怎么着您也该敬我一尺。
“出岔子了。”
回望警局铁窗外的林九,张野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你找的那批人把事情搞砸啦?”
老酒鬼笑了笑,隔着窗户,一脸的幸灾乐祸。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从赵老板的口气听来,应该是ba九不离十。”张野回答,转手收起了桌前的一摞卷宗。
“你打算咋办?”
“马上动身。”张野一声长叹,“没看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么?赶紧去马路上招一辆出租车,别磨蹭快点儿!”
“yes,sir!”
朝着身后的警局摆了个像模像样的姿势,老酒鬼的脸上仍旧是那副顽『性』不改。
从县城到乡村,十多公里荒村公路,在张野的几番催促下,深夜载客的黑头出租愣是把速度提到了每小时六十公里。
张野很懒么?
他自认自己不懒。
尽管这次任务他没有直接接手,从接单到事发,一路上也没有闲过片刻。
从黄『毛』动身到他光临逸城县,两队人的动身时间仅仅相隔了一个上午。况且在他的眼中人家的行动效率也未必有他这个光杆司令高,至少这初步接手的24小时以内,他查完了人家祖宗三代,而黄『毛』一行却起到反作用一般搭上了赵老板的亲侄子。
他没有在中途给黄『毛』打电话。因为他相信很多事情在电话里说不明白。
人家没有主动打电话找自己,起码就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无法通过电话来解决。
循着赵老板给的地址,将近凌晨赶到的张野快马加鞭。祖宅的位置在夜间也不难辨认——因为一连十多户,唯有一间小三楼是在这个时间点仍保持着灯火通明。
“什么情况。”
进门的那一刹,随他身后而来的像是凛冬之下的瑟瑟寒风。
以黄『毛』为首,每个人的脸『色』都在那一刹那同时出现了惊讶、畏惧、迟疑、恐慌等多种不同的情绪。
县城赶来的六名赏金猎人以不同的站姿围在赵云生的窗前,那一刻,两拨先后赶到的人马无声对峙。
“老……老板……”
最先打破僵局的人是黄『毛』。
他干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十分惊讶于张野的突然登场,也像是面对即将到来的职责发难万念俱灰。围在他身旁五人一声不敢吭,这一刻震慑住全场的不仅仅是林九的万顷威压,也有张野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处变不惊。
“赵公子这边是什么情况?”
冷冷望了他一眼,张野的语气中并没有先行怪罪的意思。挨个扫视过场内众人,他的目光迅速停留在了赵云生的身上。
经年黯淡的日光灯,以及主卧里大红『色』的被单床铺。年过二十的青年人躺在床上,嘴唇翳动不止,脸『色』如同烧红的铁块。
六人中,看起来最为文弱的四眼在来回奔走——床头是早已喝干的水杯,床边是一敷一换的白『色』湿『毛』巾。高烧到这种程度往往已经不需要量体温便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单凭这一刻的目测,张野觉得对方的体温已经不会下于四十。
“高烧不退,意识涣散。”
寸步不移的紧跟在张野身后,黄『毛』的语气显得紧张而畏缩。
“起因。”张野回身看着他。
“卫生所里的老医师说是病毒『性』感冒,小地方根本没有这个医疗水平救治。”黄『毛』低着头,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问你起因。”张野继续看着他,放大了问话的音量。
好端端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得什么病毒『性』感冒,眼前这种情况,傻子都能看出来同凶宅恶咒有关。
“尸毒。”
眼看着黄『毛』受人指责,大约是出于兄弟义气,人群中的刘二站了出来。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上去是唯一一个不惧张野“『淫』威”的人。与其他人的安分守己不同,表现在这个人身上的情绪是一种豁出去的无畏。他并不是不怕,他只是最纯粹的破罐破摔。这事儿不是我们搞出来的,你凭什么对我们施压?请我们出手的人是你,现在来问责任的也是你!这单生意从来都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大不了老子撂挑子不干,你能奈我何?
“什么尸毒?”
张野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把话说清。
“祖坟中,因妖邪诞生的恶虫。这位赵公子在随同观视的时候一不留神被坟地里的血蚊子叮了一口,什么所谓的‘病毒『性』感冒’,说白了其实就是给毒虫咬了!”
刘二看了看他,有一说一的样子也是全然不惧。
“有法可治么?”
张野接着问。
“没有!能治早就治了!还用得着干瞪眼等到现在?”
刘二一声嗤笑,也许是对方的不以为意,反倒让他得寸进尺了起来。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张野看了看他,面无表情。
“刘二,你想怎么的?”后者双手叉腰,横得像个二五八万。
“不想怎么的。”张野笑了笑,“看上去你比较特立独行,所以打算特别留意你一下。”
“医生怎么说?”转过头,他看向了队首的黄『毛』。
“时间太晚了,医师建议是天一亮立刻转院。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一刻都不能拖延,但偏偏时值深夜,这地方连个路过的出租都找不着。”黄『毛』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已经是诚惶诚恐。
“我明白了。”张野『揉』了『揉』眉心,心急,但是无能为力。“况且如果按刘二所说真是尸毒作祟,就算第一时间送到医院也没用。”想到了什么他苦笑两声。
“送到大医院,至少能先行降温。”正说着,坐在床边照看的老周缓缓抬头。
“什么意思?”脸『色』微微一寒,张野问。
“这种程度的高烧,已经不仅仅是如何医治的问题了。”老周看了看他,“人体没办法承受这样的温度,拖得时间越久,对身体机能的损伤越大。凡高烧,无论如何下『药』,第一步永远是降温退热。偏偏着穷乡僻壤连台冰箱都是功率不足的类型,我们一直在用冰水冷敷,然而时间久了,也是杯水车薪。他这种情况一旦拖下去,别说是明天早上,再过两个小时就得烧坏大脑。到时候就算救回来也是伤残一个,下半辈子肯定是下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