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城,沂乡。
祖宅秘咒,家破人亡。
看着手机上寥寥数行的简讯,从半腔醉意中冷冷醒来的黄『毛』开始止不住的双手发抖、瞳孔收缩。前半夜喝下的酒开始渐渐作冷汗排出体外,上下翻滚的喉结,是他这一刻大脑还在运转的最好证明。
他翻了翻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确信了几分钟前,的确是有一桩陌生号码曾接入自己的手机。电话簿上确切无误的来电显示表明他不是在做梦或者因喝多而产生了臆想。过去的几分钟里,确确实实是有人给他下了一桩委托。
他心悸,他胆寒。
这种莫名的恐慌情绪让他久久不能自已。
前半夜喝下肚的酒精开始随着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而疯狂降解,剩下逐渐清醒的大脑,开始一点一点回归这冰凉的现实。
“老黄!在那楞个啥?不喝完这三瓶不算完啊!”
不远处的大排档下,喝酒撸串的哥们扯着一副破锣嗓子在喊。
他本名不姓黄。
但碰上临江沿海地区,口音上“王、黄不分”,再加上一头因童年时营养不良而留下的黄发,“王毅”,也就变成了同伴口中的“黄『毛』”。
“闭嘴。”
他从手机屏幕的微光中缓缓抬起头,只一个眼神,便吓醒了一帮醉生梦死中的人。
“哈……哈哈,你小子这是喝醉了?”
微微一愣,一名提着酒瓶的小子干笑两声打破了冷场的尴尬,那人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带着不以为意的夸张笑容,摇晃的步态大约丝毫没有认清自身处境,恰恰是这种不以为意,让深陷情绪旋涡中的某人怒从心中起。
“我他妈让你们闭嘴!”
黄『毛』睁大了双眼,合上手机的同时,信手摔了凳子边的啤酒瓶。
他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红光满面的众人,居高临下的眼神中有严肃也有认真。
这一刻,所有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没有人再顶着笑脸打哈哈,因为眼前这家伙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言不合就会拍案而起。
“出什么事儿了?”
年龄最长的老周站起身,冷瞥他一眼之后递上了一根劣质香烟。
黄『毛』的脾气或许暴躁,为人处世或许轻浮。但在这群人当中,无疑是头脑最清晰的一个。
他明白什么时候该醉酒狂欢,什么时候该冷眼观望。能让他突然严肃的绝非什么小事,听他把事情说完,要远远好过两帮人因为一点冲突摩擦而动手掀桌。
“有人下单了。”
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老周,黄『毛』接过了他那根未点火的香烟。
“下单了就下单了,用得着这么激动?”刘二一听,不屑地笑了两声。
“不是给我,是给我们。”兀自点燃了手中的眼,黄『毛』望着他轻轻冷笑。
“对方是谁?”老周问。
“两天前阴阳集市的那家伙。一开始跟我结过梁子,后来拿了铜牌飞黄腾达那位。”一阵吞云吐雾后,黄『毛』淡淡答道。
“是他?”当时在场的刘二微微一惊,随后换了一副表情。
“人家怎么说?”他问。
“说是有一桩生意。问我们哥几个有没有兴趣。难度不小,报酬也不低。而且指明了不少于三个人出马,说是为了安全起见。”黄『毛』笑了笑,眼神中一阵嘲讽。“两天前我为了跑路跟他说过以后奉他为大哥一切听他差遣。现在看来这小子是有些当真了。本以为这种级别的家伙应该不会跟我们小角『色』计较才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真的找上了门来。”
沉默。
有过见识的人开始下意识缄默不言,没见过场面的人开始本能地保持闭嘴。
“你怎么看?”
良久的眯眼过后,是老周最先打破了场面的僵局。
“我?”黄『毛』抬头冷笑,“不怎么看。”他大口地吸着烟,每一次呼吸,都是烟头上一阵火星璀璨。
“依我看,对方这就是变着法的玩死你,想借这件事情,拿咱做个炮灰。”闻言的刘二微微冷笑。“上层社会的人是什么嘴脸,我想应该不用我跟大家多描述。这群人,做脏活从来都不愿意脏自己的手。那么意图就很明显啦。表面上给你好处,背地里给你使绊,让你明面上受了委屈还得对人家感恩戴德,这种‘动口不动手’的方式,纯粹他娘就是‘君子报仇’!”
“我觉得未必。”
同时在场的小胡微微摇头。
“那人身边的那只大妖我们都见过。虽然杀『性』已敛,但那种看人时的眼神却绝非出自什么善类。如果真的想动手报复,就算我们一起上,也没多少反抗的可能。这种悬殊的实力差距下还需要玩什么阴谋阳谋么?”
“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一直以来话最少的大河缓缓抬头。
“逸城,沂乡。一对夫『妇』俩相继中邪。男的日添新伤,女的神智不轻。不少业内同行都去看过,有说是阴宅风水,有说是邪祟作怪。但无一例外,没一个人愿意出手。”
看了他一眼,黄『毛』冷冷答道。
“这种程度的麻烦,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吧。”
刘二仍然是在阴阳怪气地笑。
“没说是让我们解决,”黄『毛』眯着双眼,“只说是让我们探听虚实,弄明白具体情况以后,具体工作还是人家出手。”
“这里头就有点意思了。”老周笑了笑。
“探听虚实?他自己不能去么?非得把直观明了的第一手讯息经我们的口再复述一遍,不仅效率低,而且容易发生偏差。
“以人家的实力,这件事肯定是百分百用不着我们出手。那对方为什么还执意要给你下单,真实意图,必然还是在事件以外。有人了解过这个人么?”他环视四周,意思是从消息来源广的人群中求援。
“没猜错的话,从木牌直接跳到铜牌,这个人应该就是前些天轰动一时的张野,龙腾妖祸的‘折桂人’。”
几人中最善计谋的四眼答道。
“折桂”一词专用于赏金任务中摘得头筹,而“折桂人”,毫无疑问也就是“最大受益者”。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老周摇了摇头,一阵苦笑。
“这人近来也算是风头正盛,听说无论是道域名山还是世俗警界一概都很混得开。至于那张镶玉铜王令,想必也是那集市长为了巴结攀附而直接拔升的手笔。只是名头虽大,却不知道人品如何。”
“能八面逢源,要么是处事圆滑,要么是原则坚定。宵小之辈就算得意,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无非也是小人得志,而混到他这种处处都能吃香的地步,我觉得应该不存在什么人品上的问题。”四眼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有些文弱地发表了自身观点。
“有道理。”老周笑了笑,穿过人群的时候拍了拍他的瘦弱肩膀。
“那么抉择权就在你了。”他看着大口吸烟的黄『毛』,淡淡说道。
“我记得人家有过招揽你的意思。成大事者收马仔,这在业内也算合情合理。但无可否认,刘二的看法在落实之前也没人能反驳。是拉你入伙的考验,还是单纯想玩死你的借口。这点靠你自己来权衡。人家特意给你打了电话,以后出路如何,也就是这一念之间。”
“别想了,”一门心思唱反调的刘二仍旧一脸的冷笑。“这世上哪来那么好的事儿?就算有,这种事凭什么又非得落在你头上?就凭你先前得罪过人家,挖过人家墙角?拜托了这种话说出来我都不信!”
“别听他胡扯。”
体格壮实的大河冷冷扫了一眼刘二。
“黄哥,怎么决定是你的事情,你要是想赌这一把,我大河无条件奉陪。”
“都别吵了。”
抬起头来的黄『毛』一一扫视过众人,在寂静到几欲凝冰的空气中,信手掐灭了那根火星耀眼的烟头。
他说,“我这辈子已经平庸了太久太久,如果有这个机会,说什么我也该豁出『性』命赌上一次。”
刘二笑了。
他笑你太天真,太幼稚。
“你了解那个张野的为人么?凭什么你能豁出命,他就一定能给你想要的平步青云?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一个人,光凭对方的一次煽动,就让你失去了理智。黄『毛』你一如既往的轻浮不会思考。半个月前你错捡了别人的漏子,半个月后你又要中别人的圈套。我就想问问你凭什么就敢为此压上弟兄们的『性』命?就为了这几个人的怂恿?就凭这所谓无凭无据的猜测推论?!”
“就凭我的直觉。”
直视着他的双眼,那一瞬,黄『毛』的眼神让刘二感觉到了轻微的窒息。
“你不想干,你可以退出。人家说了要三到五个人,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定要带着你玩儿。”
他冷笑,一如夏末微凉的晚风。
看着远处烧烤摊上的浓浓烟熏,自觉无力挽回的刘二突然间一阵颓废到极点的大笑。
“你们呢?”他回过头,环视众人。
“我陪着黄哥。”大河看着他,面无表情。
两个。
“我也去,这场赌局,有获胜的机会。”四眼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三个。
“行吧行吧,他们人多势众。”小胡耸了耸肩,颇做无奈地举起了手。
四个。
“说来我好像是过了年轻热血的年纪了。”
老周摇了摇头,“不过无所谓,”他笑笑,“能发财谁还嫌年纪大?我也不求啥飞黄腾达,能混一口饭吃,四十岁以后饿不死就成。”
“人数满了。”
黄『毛』轻勾嘴角,“无论如何,感谢诸位。”
“你们赢了。”刘二紧绷着嘴唇,像是久久说不出话。
“现在入伙还来得及不?一句话,能不能带我玩儿?”
他一口干完了桌上的半瓶酒,用瓶口指着黄『毛』问。
“废话。”
翻了个白眼,脆弱的酒瓶在黄『毛』的劈手夺过之后,转眼一声清脆,化为了地上的碎玻璃碴。
“当然带你玩儿啊!”
他扯着嗓子高吼,仿佛那一声破碎后,仍有梦想的光影在大排档昏黄的灯光下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