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清贵!
若按历史上来讲,李东阳还有十多年的活头,如今一场风寒,自是没要了老头的命。
仅仅是在床上趴了两天,灌了一肚子的中药,便能下地走动,只是还有些虚弱。
文正的谥号没了,李东阳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本来都打算死在濮州,如今看来是死不成了。
和来之前的预想不太一样,水患有,叛乱有,瘟疫同样有。
但又可以说没有。
或者说每当地崩之后,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灾难,在濮州这里,都被人为的控制到了最低。
大病初愈,李东阳一路走一路瞧,打量着营地里的一景一物,心里感慨万千。虽说太子殿下荒唐胡闹,那个夏洗马在此事上也失了妥当。
但濮州能有这等安居之所,却是这二人营建起来的。
历来天灾之后,必有更多的灾难。可这濮州一地,却似是跳出了这个藩篱。
这片营地井井有条,秩序井然,无数的人都在一同努力重建家园。
还有这些或是贴在墙上,或是悬挂起来的条幅。
李东阳早就注意到了这营地里形形色色的标语,什么携手并进,重建家园,抗震救灾,众志成城之类的。
..........
截止到目前的人数统计,整个营地里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一人,宗旨只有一条,都别闲着。
夏源从不相信什么人的积极性,自主性,搞得好像谁没当过社畜似的?
他当社畜那时,整天就想着怎么摸鱼。
如今当了这营地的头子,经过最初期的人员整合,早就设立了一整套的规则。我们是来赈灾的,粮食也多得是,十多万石的粮食,足够这四万多人吃上好几个月。
但不能白给你赈。
想要粮食,想要看病,想住屋子,想要布匹,想要一切物资,都得拿工分换。
工分,工分,那自然得做工才能挣。按劳分配,越危险,越苦的工作挣得越多。去黄河边筑造堤坝,去处理县城内外的人畜尸体....类似这样的工作,工分挣得最多。
干一天的活,若全用来换成粮食,足够一家三口敞开肚皮吃上两天。
还有先前的搜救小队,带回来多少个灾民,就给多少工分,每个工分换两斤粮,若是换成粮食,那一个灾民就按三斤给你算。
如此才能把积极性调动起来,不然谁愿意整天长途跋涉的四处乱跑,去搜寻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前两天新加入的那些官员护卫,也都喜提了一份工作,迅速投入到救灾的工作当中。
而整个营地里头,除了那些重病在身,实在没法动弹的人,估计闲人就剩下李东阳一个。
就连那些小孩子还帮着和泥盖房呢。
不过李东阳是阁老,比较高端,还是个大病初愈的老头,他如今在营地四处转悠,也没人管他。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
到了中午,夏源就得知了李阁老能下地走动的事情,然后便撺掇着朱厚照一块去找他,打算给阁老也安排个工作。
他自己去找是不行的,人家是阁老,但朱厚照没事,他是太子,比阁老更高端。
朱厚照一想也对,是得安排个工作,口号都喊出来了,那怎么能有闲人,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如果李东阳也说什么狗屁回京之类的话,就用你们想抢功劳给怼回去。
两人暂时都不想回京,夏源合计过,皇上派出堂堂内阁大臣,带领着一系列官员,长途跋涉,混的跟难民似的过来找他们。
仅凭此事,就可看出弘治皇帝内心中的急迫和担忧。不然哪有这种规格,什么时候发生天灾,派的是阁老这种高端物种?
由此可见,如果现在回去,必有一番狂风暴雨,雷霆之怒。
搞不好就得遭,还是先拖一拖,拖到皇上消了气再说。
而李东阳这个老匹夫可不能让他闲着,人一闲下来就会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比如,琢磨怎么把自己俩人弄回京里去。
“阁老,下官听说您大病初愈,特意前来探望,如今看到阁老气色不错,真是可喜可贺。”
李东阳正四处转悠,打量着这营地的环境,倏地,一张笑容阳光灿烂的脸便凑了过来,老头不禁吓了一跳,缓了缓神,“多谢牵挂...”
说着话,他瞧见了朱厚照,于是又肃整衣冠,对着太子不卑不亢的施了个礼,“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旋即便问道:“太子殿下和夏洗马还未动身返京?”
“这事不急,阁老,太子给您安排了工作。”
“工作?”
“对对对。”夏源笑容可掬的点头,“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考虑到阁老大病初愈,这工作也轻松的很,只是一些案牍之事,清贵。”
朱厚照跟着点头,咧嘴,露出一口大牙,“没错,清贵!”
瞧着这俩人,李东阳总觉得这清贵二字得打个引号,说是清贵,估计半点也不清贵。
沉吟一会儿,他出声道:“老夫有个问题想问问。”
“什么问题,阁老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这营地里悬示而出的条条大字有何深意?”
“噢,没什么深意,就是些宣传口号,增添气氛用的。”
“增添气氛?”
“对。”
抗震救灾嘛,没有宣传标语怎么成,这样是没有灵魂的。
而且有了这些标语,总能调动出一些积极情绪。
李东阳被安排了一份很清贵的工作,管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个超大号的土房子。案牍自然是有的,一张破木头桌子,每天他就待在这桌子跟前,守着这里头囤放的粮食物资。
不仅得守着,每天还得进行统计,剩下多少,增添了多少,这些都得做好账目。
很枯燥,很乏味,而且很劳神,每天就是拨弄着算盘子,从早拨到晚。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劳神,但夏源生怕这老匹夫闲着,就特意没给他弄什么帮忙的书办,除了负责看守仓库的糙汉子,文化人就李东阳一个。
李东阳觉得自己被骗了,这哪里清贵,堂堂内阁辅臣,谁见了自己不唤一声李公。
如今竟是成了库管,做起了县衙里最低级的小吏才干的工作。
而且这些糙汉子连数个数有时都能数错,真真能把人气死。
不过这营地里的规矩很严,不干活就没工分,没工分那就什么都没有。
没有工分,连他住的那间小破屋子都得收回去。
赈灾,李东阳也不是没赈过,但哪次不是乘着八抬大轿,负责巡查,甚至具体实施什么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什么时候干过这等枯燥的工作。
可这个工作是太子给安排的,起码名义上是这样。从政数十载,李东阳的选择是恪守君臣之道。
当然,李东阳心里是不忿的,但后来也便接受了,因为那些与他同来的官员们,更是惨,整天在外头四处跑,不是去监管着筑造河堤,就是带着人去处理各地的尸体。
听说有的尸体已是高度腐烂,那臭味即便是戴着好几层口罩,被那艾草的味道给挡着,似是也能隐隐闻到。
这种带着人去处理尸首的事情,哪怕不用亲自动手,只需站在旁边监管,也没人愿意去做。毕竟这种事不仅恐怖,防护不慎还会染上疫病。
就连那些个专程处理尸首的人,居住的地方也是单独给划了片地,聚众隔离。
但那位年纪轻轻的翰林编修却是主动请缨,自愿领着这些人在外奔波。
对于这样的人,哪怕知道他是这濮州人士,李东阳也是佩服的,若他也是濮州人士,他自问可能做不到。
处理尸体,一般出去三五天就得回来一次,毕竟携带的干粮也仅能扛个几天时间。
李廷相戴着厚厚的几层口罩,便连浑身上下也是捂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此时已是夏末,但气温仍是居高不下,满身的汗水。
到了营地附近,他先是生了堆火,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外层衣服,包括脸上的口罩全脱下来,然后放进火里统统烧干净。
接着他径直走向了营地边缘的那间屋子,这屋子建的密不透风,里头烟雾弥漫,地上燃放着艾草。
他便静静的坐在里头,用这艾草的烟雾熏着自己,如此才能做到消毒杀菌。
从到这营地的第二天,他便带着人出去处理尸首,这是第一次回来。
李廷相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和小妹在哪儿,这营地太大,人数也太多,他不知道怎么找,也没有去找。
没有找,许是自己的娘亲和小妹就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营地里头,但若是找了没找到,那这最后一点的念想也没了。
当他知晓濮城县内外的人畜尸首已被处理干净,他的心里一阵揪紧,却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如今领了这个处理尸首的任务,总有一天要去濮城,可如今濮城县已被清理干净,那便不用去。
不用去,就不会在处理尸首的时候,发现......
没有再想下去,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李廷相默默的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营地,来到濮水边,这濮水边有无数女人和小孩在用木桶打水,提水,忙的不亦乐乎。
李廷相便特意找了个下游的位置,这才开始用水清洗自己。
一众忙碌的妇人瞧他一眼,又把目光迅速挪开,唯有那些小孩还在好奇的瞧着他。
两桶水接的满满的。
满头大汗的中年妇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水桶挂在扁担上,有些吃力的挑起,对着旁边的小女孩道:“妞妞,走了,随娘亲回去。”
那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很懂事的点点头,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单脚在地上走着。手里撑着根竹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扭头瞧瞧远处下游的李廷相,用手指着,“娘,我觉得那个人像哥。”
“伱胡说个甚,你哥在京里头当官,咋可能到这儿。”
说着,那妇人本能向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眉头微蹙,这咋还真有点像。